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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隨意一說,湘哀的臉色卻忽然變得煞白,本就蒼白的面容幾乎在一剎那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唇瓣上下抖動着想要貼合卻始終不得,眼底暗淡與流火交錯閃現,透出近乎偏執的絕望。
嶼陰嚇了一跳,騰地坐直了身子,傾上前放緩了語調輕輕問道:「湘哀?你還好嗎?」
一陣死寂的沉默。
陡然間湘哀拍開她的手,以撒嬌一般的語氣沖她道:「你不要我了嗎?」
嶼陰驚愕之下完全沒有防備地被她抱住,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一片虛空。
「你不要我了嗎?」湘哀還在重複着喃喃自語,「有那麼多人都喜歡你,可是我只有你了,你不要我,我怎麼辦?沒有人喜歡我,沒有人會理我,我怎麼辦?他們說我是廢物,只有你說你喜歡我你不要不喜歡我好不好?你答應我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嶼陰一震,猛地掙開湘哀,托起她的下頜逼迫她直視自己,一字一頓不容辯駁:「聽我說,周湘哀——你不是顏子璇,我不會棄你而去,那些事情都過去了,不要用過去的事情懲罰自己,你沒有錯,錯的只是那個時代。我知道你並不想那麼做,那就夠了,只要還有人站在你身邊,周湘哀,你永遠不是孤獨者,我不會離開你。」
周湘哀在她身上看到的是誰的影子?
嶼陰心下有些淒涼,說罷潦草地拍了幾下湘哀的背,等她漸漸平靜下來一點一點地抽身,隔出來一肘距離。
湘哀不言不語地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麼。
那個幻想中的對話和湘哀日漸危險的態度都讓她惴惴不安,還有上回在閔慶路湘哀有意的預告。
她到底是清楚地知道事情的走向,還是故弄玄虛?抑或是為求自保而利用他人?
湘哀霜白的發散下一綹落在嶼陰眼前。
嶼陰下意識地伸手去捉,湘哀竟然也沒有動彈,指尖輕輕地在褲面上劃圈。
這樣的平靜太過難得,誰都沒有粗暴地將它打破。
「簡淇涉是一個好人,我被他感化了,所以甘願替北黨賣命,你相信這個說法嗎?」
過了一刻鐘光景,湘哀輕輕地開口。
「我不信。」
嶼陰脫口而出:「你有理想,你不會為了他輕易改變。何況簡淇涉又算是哪門子的好人?」
「他們都信了。」
湘哀指尖頓住停在原地,又道:「酈寄用我性命要挾讓我背叛,你信嗎?」
嶼陰猶豫了幾秒才小聲說:「你不怕死。」
她也不知道湘哀究竟是怎麼想的,索性揀了好聽的說。湘哀聽罷笑出聲道:「以前不怕,現在特別怕。」
嶼陰突然感到脊上一陣惡寒。
「你是把刀尖架在我脖頸上逼我就範。」她這麼想也這麼說出口了,「你到底想講一個什麼故事?」
周湘哀是冷靜的淡漠的,從不會咄咄逼人,而現在她從湘哀的語氣中聽出了三分殺意,來勢洶洶地擦着她的耳畔過,卻沒有對她造成實質性的傷害,顯然是衝着別的目標去——
「你不讓我講。」
湘哀黑沉沉的眸子不避不躲直直地盯着她,清澈明亮,如果不是她知道這種態度只是透過她看另一個人,她都會信以為真,以為湘哀是在同她呢喃細語。
嶼陰定定地同她對視了許久,自嘲地笑着撇開頭:「你撒謊,你根本不愛簡淇涉,你甚至不尊重他,對他不以為然。」
下一句湘哀的答覆更石破天驚:「他要栽贓我愛人。」
嶼陰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湘哀的眉眼,攥着拳渾身發抖:「你再說一遍?你把我——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這是一個故事而已。」湘哀唇角微微動了動,「我沒把你當任何一個人,我拒絕了你的好意,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了,我想和你解釋清楚,因為我不願讓你白白付出就像打水漂聽響,我不是那樣的人。」
「我在危險的時候,想到的人只有你。我很唾棄這樣的行為,因為我對你並不好,我拒絕了你的真心,本應該和你各自相安,可我還是找了你,是我出爾反爾,我錯的離譜,還讓你傷心失望把你的心意當作理所當然。」
「我剛剛有點控制不住,對不起。」
「我愛人說要陪我一輩子,可是她卻拋棄了我。我無處可去無人可依,我不斷地漂泊四處,好不容易才在這裏安定下來,我怕我仍然不能改變。」
嶼陰默不作聲地聽着她解釋,良久擠出三個字:「阮宜罄?」
湘哀不吭聲,失神地望着一片虛空。
「你對她而言不過是可有可無的熟人罷了,你再痴情——這兩個字怎麼能用在你身上——她看不見頂什麼用?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周湘哀,你怎麼能好歹不分?你怎麼能這麼對我??」
「顏子璇摸爬滾打一身狼狽,阮宜罄順遂到不知本末,她們怎麼能不各自西東?你最清楚不過!可你卻還是心甘情願地沉淪在你自己編織出來的夢中,夢總會醒,你以為你就可以撐那麼久?爻門的事情按在你頭上,阮宜罄自然和你劃清界線,你覺得可以挽回,可是湘哀——那、那是本來啊!!」
「你憑什麼招惹我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你可以聽憑我自生自滅!你在我最灰暗的時候向我伸出援手,你覺得我會像你那樣薄情到視而不見?我為什麼要和你橋歸橋路歸路?我說了我愛你,這些都是我願意做的事情,可你每個字都在告訴我我做什麼都只能感動自己——我進一寸你退一尺,我進一尺你退一丈——請你告訴我,我和你的愛人差在哪裏?」
湘哀愣住了。
嶼陰說得激動又絕望,她想冷靜地看待,卻偏偏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那時你對我說『我欲救人,往往不盡如意,往往傷人傷己』,我觸景生情,想到了一些往事。可是也許因為你沒有在我最需要他人的時候出現在我面前,我現在的生活你也知道,和當年的比實在顯得太過安逸,和我一起的人大多沒有什麼好下場,我早就習慣了孤獨的生活,不需要別人以強硬的姿態插入我的人生。」
「周嶼陰,我給不了你想要的風花雪月,更給不了你安定美好的生活,我沒有辦法交納哪怕只是一分真心給你,你要的我給不起。」
湘哀抬起頭定定地看着她,終於捨得話里不攙三分虛情假意。她隨着嶼陰的話慢慢地回想起她和阮宜罄的往事,阮宜罄沒錯,她也是身不由己,誰對誰錯,似乎早就應當蓋棺定論。
卻又不應當就這樣輕易地說出結局。
可是周嶼陰,你是外人。
有些事,旁觀者費盡心血也只得皮毛,當局者打落門牙和血吞,笑得風度翩翩,終究大不過一句「千金難買我樂意」,名韁利鎖不過表面風光,路人看着她大起大落,卻不知那是怎樣的心內煎熬,說一句同情抑或詈罵何其容易,背負的卻始終只是自己的念想——哪怕被踩在他人腳底下明譏暗諷。
嶼陰像是聽不懂她的話一樣仍舊維持着原來的姿勢,湘哀扶着額,背上的傷痛又蔓延到整個脊梁骨。
「你相信我。」湘哀攥着衣角,「可是你對我而言還是不同,即使我不能保證給你情啊愛啊什麼的,我也必定不會算計你,你之前對我和趙明景有點疑問,我可以全部告訴你。」
她說罷等着嶼陰的答案。
後者緘默良久,淡淡一笑:「你說吧,反正不過是故事罷了。」
她用自己說過的話來噎自己,湘哀一怔,嘴角勉強牽了牽。
「趙明景從小父母雙亡被養在北界,她原本隨了周家人的姓取名就叫周沁涼,她是親眼看着她母親被殺死封入一堵牆——後來那堵牆在戰爭中被毀得一點不剩。那時就有了趙明景這個人格。」湘哀平鋪直敘地說着令人心驚肉跳的往事,「我也是被人扔到北界才知道她的存在,當時她已經當上引渡處處長,如日中天,我被教導要和她聯絡——但是後來我幾乎沒有見過她幾次,暗地裏聯繫的工作其實都是我和謝今折在做,而謝今折當時差點就出事了。」
「她不管怎麼樣都是評報的人,秦莫攸先生能各方斡旋還敢講真話,並不是謝今折能夠相比的。」
嶼陰注意到她對秦莫攸用了敬語。而且等等,謝今折??謝今折竟然也是南黨的人???
林冉蕭口中謝今折的辯護
她不敢再深想,而湘哀已經繼續道:
「謝今折利用評報做的小動作秦先生偶然發現,當時我以為我的命途就此結束,可是秦先生放過了謝今折,我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那時我還一門心思為南黨賣命,我想他們救了我,拿人手短,如果我的命都是他們給的,我又有什麼理由不為他們做些什麼呢?而你知道,l.x.這個藥不過是後來的事情,他們覺得我最鋒利的刀刃也不過是那張臉面罷了。我當時的確抱着這樣的想法,但並沒有到出生入死的地步,因為我以為他們會把我送到北界,可是」
嶼陰猛然抬頭,想要制止湘哀的下一句話卻來不及了——
「他們在一個暴雨天給我注射了麻醉,把我扔在了水月鏡天的大門前。」
「我大概躺了沒多久,就有人把我救進去了。可惜我身子不爭氣,從小體弱多病,那回直接高燒暈倒,黃蕙仙看我長得漂亮,自然盡心救治——這不是你的錯,你為什麼要替我難過?好多年了我已經不在乎這件事,我當顏子璇不過當了二十七年,比起我漫長的一生,它它又能算什麼呢?我只是想和你講故事。」
嶼陰半邊臉上一滴淚突然滑落。
湘哀猛然起身,卻又不知道做什麼才好,怔怔地望着比她高了一小截的女人。
「那就跳過這段。」良久她慢慢說,伸出手替嶼陰一點點拭去眼淚,「我的本意不是這樣。」
嶼陰低低地說道:「你說吧,總是憋在心裏也難受不過我現在倒是相信了我在你心中和別人不一樣。」
湘哀苦笑了一下,一時無言。
「那我說,你別這樣,有些事確實是我自作自受,我沒有資格讓你替我難過。」
「你答應我。」
嶼陰抹了抹眼角,重重地點了點頭——她當然會難過,可她想聽湘哀親口說自己的過去。
「我醒來後黃蕙仙就讓我接客,水月鏡天迎來送往的都是北界高官名流,當時趙明景陪着薛清張來過幾次,慢慢地熟起來後對了些暗號,她說要幫我牽個線搭上一個人。」
「簡淇涉是我師兄,當時我不認識他,他是知道我的。我從小就被當作間諜培養,我的履歷乾乾淨淨沒有和周家人搭上一點關係。我性子不好,有一天衝撞了一個軍隊的官,二話不說讓我陪床,無巧不成書,誰知道不近女色不出入風月場的簡淇涉竟然會來到水月鏡天?他當時已經成家,我不願意落這麼個名聲,可惜由不得我——更何況我不喜歡男人,我只對女人感興趣。」
從小被當作間諜培養虛假的過去被編造好的人生孤注一擲的背叛嶼陰心頭狂跳不止,像是參透了什麼隱秘,又好像缺了什麼關鍵的信息。
脊背上遍佈冷汗。
「是趙明景引他去的,用的理由冠冕堂皇,什麼走私的事情要向上級匯報,恰好簡淇涉管這一塊。」湘哀笑了笑,「她是暗樁,也要監視我,我自然對她本能地反感,所以一直也沒有什麼往來。」
「爻門,對嗎?」嶼陰輕輕地吐出四個字。
湘哀嘆道:「若是你生在那時該多」
她沉默了片刻才道:「估計也要被我拖累害死——謝今折的事情有所敗露,我也受到了殃及,他們對我的身份開始質疑,派人跟蹤我,我警覺得不夠早,還是去了一趟評報報社。」
「我很快就被秘密監管,但是趙明景也迅速得知並告訴了周家人這件事,有人做了一些痕跡處理和輿論引導,所以我得以僥倖活着,可她告訴的還有爻門的計劃。」
「酈寄的本意是要那種鬧得人心惶惶的毒氣,能讓人皮膚潰爛膿腫又無法治癒。我當時還沒有要殺人的想法,可這種事——對爻門的人更是滅頂之災。」
「活的人各有各的活法,死的人兩眼一閉又能如何?所以最後我選擇了殺死他們。」
「阮宜罄知道這件事之後跟我大鬧一場,因為我沒有資格替那些人選擇生死。有些人不願無知無覺地死去,他們更願意帶着一身的傷病活着,這是我做的虧心事。我在那場戰役之後回到爻門看到那樣的慘狀,回來後我就患上了很嚴重的抑鬱,所以下獄對我來說就是贖罪。」
「雖然我是這麼說的,可我確實沒想到趙明景把我賣得乾乾淨淨甚至添了許多細節,也許從我的立場上沒有資格責備她,但終究還是兩路人。」
「我知道你想問我為什麼要參與這件事——是的,我很自私,我為了自保和主觀上對生死的臆斷殺了那些無辜的人。我殺了他們。」
「我不否認這些,我是一個自私且懦弱的人,而且生死大事,我沒有任何方法去彌補挽回,說什麼都是錯,可戰爭最初也不是我挑起的,人人身不由己,我只是沒有勇氣像阮宜罄那樣始終堅持下去。」
「趙明景和薛清張混得很熟,知道事情的一些內幕,可以說我和他們兩個人都不對盤,可是我也不清楚趙明景為什麼對我懷有那麼大的敵意,後來我出獄後輾轉又回到鈞陵,從謝今枝口中聽到了一些事實,大抵包括趙明景一些無中生有的構陷,還有關於我先前留下來的一些藥物的事情,這個沒必要說,你也不用知道,總之那是我手裏唯一的籌碼,因為我『臨死』之前他們並不清楚我曾經機緣巧合把關鍵資料帶走了一部分,那件事本來就是我一手負責,而且當初他們並不認為這有多麼重要。只是有一點——與坐擁天下相比,如果你能獲得永生,你會做出什麼選擇?」
嶼陰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猛然抬頭望向湘哀。
「我覺得都會有相同的選擇。不光彩的事情多得要命,這無可厚非。」湘哀淡淡地評論,「我想活下去,我想若是我能活得更久,也許能改變一些事情。」
「我當然不甘心,我為什麼要甘心?我最看重的甚至視為生命的事物湮沒在口口相傳中,我一輩子最不情願的最可笑的事卻被人津津樂道,當他們說到顏子璇的時候滿腦子只是這是個美人,充斥着下三濫的想法——我當然寧願做周湘哀,我只是想要自由的生活,而這點我曾經用盡力氣也沒有做到,顏子璇在內戰第十四年就應當死去,不是嗎?」
她平淡地講述這些刀刀見血的話,嶼陰竟恍惚有一種浮生如夢的悽愴,她望着湘哀已經平靜無波的眼眸,自嘲地笑了笑。
「內戰第十七年,也就是最後一年,應該還發生了什麼事,使得你徹底和過去決裂吧?」
她直直地望進湘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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