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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內戰第十四年開春,冰消雪融的季節還沒有到來,阮宜罄裹緊了身上的灰色大衣——說是大衣似乎也不大恰當,因為它已經破了許多處地方,縫縫補補又三年地湊合了一些年月,肘部腕部背部都磨得泛白變薄。
她頂着寒風走到破舊的院子,女主人正在數錢,零的整的,晃得她眼疼。
「你好。」她客客氣氣地叫了一聲女主人,後者攥緊錢猛然抬頭,灰敗的眼底陡然迸發出一道像是溺水者望見浮木的光,幾乎是撲着到她面前,兩隻手已經一抖一抖的,還不忘拼命把錢往她懷裏塞。
「夠嗎?不夠我再多攢一點!!」
那疊錢看着厚實其實都是毛票,壓根不夠救命的錢。
阮宜罄嘆息一聲,徑自走進房子裏間,望向炕上緊閉雙眼面色慘白的女人。
「命保住了,能不能醒來就看造化吧。」阮宜罄打開藥箱做了點例行檢查,「之前的血袋是我從謝將軍那裏偷來的,現在還沒發現,我用你這個錢把缺口補上,剩下的若有餘錢那就換點好藥。」
她心裏清楚不可能會有餘錢。
女主人跌坐在床邊,渾身顫抖地握上昏迷不醒的女人的手。
「胸口的子彈我那天取出來了。她求生意識很強,失血那麼多還有意識,想來應該不忍心就這麼離開。」阮宜罄看着傷者的臉,心裏也是五味雜陳,「過去兩周了,外頭還有人在追殺她,你小心點,別讓巡捕抓到把柄了。」
女主人沉默地看着傷者,許久之後才點了點頭。
「謝謝阮醫生。」她低聲答道。
「平時多給她翻翻身,免得長痔瘡。」阮宜罄想了想又補充道,「多叫叫她名字,爻門現在還亂着,你出去也要小心,我聽謝將軍說這裏還有不少南界的探子,不知道是真是假,總之你也得小心為妙。」
女主人沒吭聲,阮宜罄又道:「她算計得夠久了,也應該歇歇,否則又得到什麼時候去呢?他們壓根沒想到你會和她糾纏到一塊去,聽我一句勸,等她傷好能生活自理,你就離開,少和她打交道,對你自己來說完全不是好事。」
「阮醫生這話不要再說了。」女主人聲音低軟卻堅決,「我們的事情我們自己會解決的。」
她頓了頓,嘆道:「阮醫生快回鈞陵,走了太久謝將軍又要生疑了。」
女主人的衣物不差,料子也是中產以上的人家才能擔負得起的,阮宜罄本想問她為什麼不把衣服當掉,看到某處標識,不作聲了。
如果為了攢錢暴露行蹤以至於把命丟了,那才算是得不償失。
女主人沒有在意她的心理波動,一門心思撲在躺着的傷者身上,訥訥地問道:「那她什麼時候才能醒來?」
阮宜罄為難地想了想,語氣很不確定:「我覺得最多一個月,如果還不行你就我幫你送她走。」
女主人頭也不抬:「我會等她的。你還是操心你自己,聽說最近南軍傷員多了不少,雖然你被謝將軍賞識,但還是不免統籌的繁雜。」
她是因為傷者才會和阮宜罄往來的。
「你說她會不會不醒來?」女主人一邊拿着一塊乾淨的布替傷者擦着臉一邊魔怔了一樣問阮宜罄。
阮宜罄心道我怎麼會知道她會不會,涼涼地答道:「她總不捨得把救命恩人撂在一邊吧,她那麼,重、情、重、義。「
女主人假裝沒聽到最後咬牙切齒的重音,只是低着頭反覆地擦拭着傷者的皮膚,厚重的衣物掩去了裏面幾層幾層的繃帶。
「沒關係,我等你。」
她低聲地自言自語。阮宜罄無法,看到桌上的繃帶紗布已經所剩無幾,從藥箱裏拿出幾卷放到原處。
「離心臟就差一點。」阮宜罄實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她。「就這麼一點,她活下來都算命大!你為什麼要強求呢?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了,幾乎從來就沒有人能活下來。」
女主人的脊背一瞬間佝僂下來,她一言不發,暗淡的光線下阮宜罄卻分明看到幾滴淚落在舊床單上,隨即湮沒洇開。
「她死了,我怎麼辦?」
女主人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阮宜罄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沉默許久慢慢搭上女主人的肩膀。
「她應該不捨得離開你的。」
阮宜罄只來得及說上一句話,女主人已經抬起頭淡淡地說道:「阮醫生您還忙,我就不耽誤您了。我會照顧好她的,錢我會全力攢,只要我能負擔得起,絕對不讓阮醫生為難。」
阮宜罄走出門外時腦袋裏還是亂糟糟的,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
她第一次見到女主人時後者渾身上下都被血糊住了,不是自己的血,是那個應當死去的人的血。她說你相信我不會說出去?
女主人說,是顏子璇讓我來找你的。
阮宜罄回頭望了一眼背後的大門,她忽然開始羨慕她們莫名其妙毫無由來的信任。
謝今枝把面前走過的那個人當成靶子扣下扳機,立刻有人把屍體抬走,阮宜罄忍着噁心站在角落裏,女將軍的臉色並不好看,眼角眉梢沉沉下墜宛如吃了二斤火藥。聽說哪裏的戰事膠着,阮宜罄低下頭,儘量避免謝今枝注意到自己。
謝今枝啐了一口痰,之前有人來報說裴澤陵戰死了。
阮宜罄聽說上軍校的時候謝今枝如痴如狂地暗戀過裴教官,後來總之裴澤陵死了,謝今枝連嘆息都不稀得給,論心硬血冷,謝今枝一向是箇中翹楚。
謝今枝心情不好是真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讓她心情不好了,沈崇意派了個手下讓妻子回家一趟,被謝今枝拿槍指着趕出了指揮室。
謝今枝一直在房間裏踱步,周圍的警衛都低着頭一句話也不說,阮宜罄摸不准謝上將把她叫來做什麼,等得心煩意亂。
「你可以走了,阮醫生。」
她剛想着,謝今枝就口氣生硬地說了這麼一句話讓她離開。
泥坯走廊盡頭站着若有所思的趙明景。
阮宜罄用手遮着眼角,一滴淚慢慢地順着顴骨滑落。
「你這是兔死狐悲嗎?」趙明景替她拭去水跡,說話宛如嘆息,「你說這又是何必呢?我記得」
阮宜罄垂下頭。
「顏子璇她死了。」
「她死了。」
死生大事,苾離猛然驚醒望着窗簾後稀薄的晨光——任長君死後她開始和着光睡下,厚重的窗簾會阻隔路燈留下室內一片漆黑,她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靜靜地傾聽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宛如一尾瀕死的魚,未見來路和歸途。
夢境的開頭顏子璇是那個躺在破舊的炕上昏迷不醒的傷者,那個女主人
苾離機械地拾起枕頭旁安穩放着的手機。
許多問題好像都有了解答,她的心裏卻仍然悶悶的無法解脫。
幾乎是一剎那,她想起了一件小事,一件她當時以為無所謂卻差點置她於死地的小事。
她無意識地按下了手機一側的開屏鍵,趙明景這個名字取代了周沁涼好好地躺在通訊錄的末位,她的指尖在空中逡巡不定,終究也沒有下定決心按下。
有一個理由能解釋沁涼退圈——既然另一個人格已經覺醒,那末趙明景必然和周沁涼有着完全不同的想法。
那會兒趙明景真的已經佔據了主人格嗎?當時走進她病房的恐怕還是周沁涼,只是在金粉世家前不知由於什麼刺激趙明景又重新出現。
錄像帶里的內容恐怕只是為了引湘哀上鈎。
而醫院裏的那句話,湘哀是對着阮宜罄說的。
苾離咬了咬牙,指尖朝着屏幕壓了下去。
「好巧,我剛從夜店出來你就給我打電話了。」趙明景輕快地打招呼,揚聲器里她踩着高跟鞋走路帶風。
「我們見面說。」
趙明景愣了一下,雲淡風輕地「啊」了一聲,也沒問是什麼事就痛快答應,好像是胸有成竹地知道一樣。
苾離心煩意亂地下床洗漱,換好外衣深呼吸幾次平復心情才收拾好東西上班。
夢裏詭異的事情似乎解釋了她在手術方面出色的肌肉記憶,只是片段少而凌亂,她未能知道曾經的阮宜罄最後的結局。
趙明景塗了新的指甲,整隻手散發着黑曜石一般的光澤,主人擺出各種造型研究着那個角度最好看。
「明景。」
苾離攏了攏鬢邊散下來的幾綹碎發,坐在趙明景對面。
「哦你記起來了,好事。」趙明景終於捨得放下自己的手,卻又把它們交疊起來撐着下巴,指甲油一晃一晃地勾着苾離的眼,「怎麼樣?談談我們合作的事情?」
苾離想也沒想就拒絕:「我沒有完全想起來。」
她猶豫了一會兒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為什麼會失憶?」
趙明景略感失望地聳聳肩,指尖反勾撩起肩上的大波浪卷蹭了蹭,故作高深地笑道:「你想知道你為什麼被牽扯進這件事情嗎?」
「你不如原原本本地和我講一遍,何必打啞謎呢?只顯得你沒水平罷了。」
趙明景笑了笑:「顏子璇眼裏你只是個可利用的熟人罷了,其實你早就知道長生藥的存在只是不知道背後的隱情。謝今枝當時想要殺你滅口,顏子璇她讓謝今枝放過你,前提是讓你忘了那些事情。她強行給你餵了失憶的藥後謝今枝對你進行了長達三個月的監禁確保你忘光了才放你走。當然還有一個契機讓你不用一輩子都待在那個宅院,因為南黨敗了,有些地方被北黨接管,你不好再待在那裏,而謝今枝早年的傷犯病厲害,沈世桓自作主張把你放了出來。」
苾離整個指關節都被掐得泛白。
「她為了什麼放棄我——」許久她輕輕地笑開,「不過也是,我先和她橋歸橋路歸路。」
「這都是顏子璇她自找的。」
趙明景涼涼地笑了笑,「我一點也不同情她,不過她自己倒是坦然地說她罪有應得,這點我還能接受。」
「只是這樣嗎?」
苾離到底心裏還是存疑,緊接着又問了一句。
趙明景道:「我不知道。」
她想了想又皺眉:「你知道我是怎麼認出她的嗎?我曾經有一次瞥過檔案,上面寫着顏子璇的研究結果——那很小眾,幾乎不會有人去研究——是,就是如何讓人失憶,而在某一次偶然機會中,千易潯的電腦里有一份同樣標題的文獻,是周湘哀發表的。」
苾離截斷了她的話頭,幾乎是極其肯定地下了結論:「周湘哀她肯定有什麼預謀,她躲了你們一百多年,不差這幾年。」
「我不知道。」
趙明景把奪目的指甲收回到拳頭裏,卡着桌沿望向苾離:「我從來不懂周湘哀心裏究竟想的是什麼,你知道一個人——一個女人她要從謊言中走出來,那就意味着和自己的前半生一刀兩斷!獄裏一年半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你知道嗎?她竟然托關係找到沈世桓——他們一點也不熟,周家人一點也不想讓沈世桓和這個女人接觸,她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你能嗎?她甚至——」
趙明景卡了殼,後半句硬生生地堵在喉嚨中沒有滾出。苾離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注意力完全被趙明景的故事打動了——
「什麼謊言?為什麼要一刀兩斷??」
趙明景噤聲不語。
「她說她不欠我的。」苾離見問不出什麼,主動改變話題。
「她是全力彌補你了不錯,可沒有她你根本不會落到那個地步。」趙明景一幅公事公辦客觀冷靜的樣子,「所以她做的那些都是應該的,不過如此。顏子璇不是神仙也不是聖人,她當然有她的私心。」
苾離攥着掌心發呆。
「她很喜歡情緒上來就踹人嗎?」
話音剛落,趙明景毫不吝惜地露出滿臉的震驚,兩手不正常地往桌子上一搭,指尖扣着光滑的桌面劃開:「你說什麼??」
「你說她情緒上來了?踹人??踹的是你???你知不知道她在一百多年前曾經瘋過——你知道你知道她做了什麼嗎?她在牌坊下跪了一天,起來後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把她的房子用一把火燒了乾乾淨淨!!之後她過於瘋癲甚至忘記自己經歷過什麼,她精神狀態很差——定期去心理醫生那裏做諮詢,每天靠安眠藥鎮靜,而且她根本就不能有什麼情緒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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