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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哀挑了一個晴朗的天氣約了嶼陰一起去上墳,她沒有帶什麼東西,換了一件深灰色的風衣外套,胸口還是別着鳶尾胸針。
「來了?」她對着在樓道口等她的嶼陰揮了揮手,「等得久了嗎?」
嶼陰正在小口啃一個蛋糕,聽罷搖了搖頭,含混地說了一句「不久」。
湘哀的精神狀態已經好了很多,從那日的緊繃逐漸恢復了坦然平靜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嶼陰總覺得她好像什麼地方有一點改變,但又說不上來。
墓園裏人很少,湘哀閉着眼都知道怎麼走,拐了一拐就到了墳前。
嶼陰忽然發覺不對,問道:「不應該是那座牌坊嗎?」
湘哀把胸針摘下來放在墳前的小桌上,鞠了一躬才答:「早一百七十多年的事情了,二十八年前我把她的屍骨挖了出來挪了個地方,鬧鬼的傳言其實就是那個時候開始的。」
她說得掐頭去尾沒一點邏輯,但又不像在騙人,四時巷盡頭的鐵門和鐵鎖在那放着走不了,一定程度上佐證了她的解釋。
「怎麼了?」湘哀轉頭看到嶼陰猶豫的神色,淡淡一笑,「我其實瘋了的時候什麼事都能做出來,這次其實還好,也沒有那麼嚴重,頂多就是旁人覺得莫名其妙。」
她從兜里掏出紙巾一點點抹去墓碑頂上散落的塵土,墓碑沒有刻名字,光禿禿地立在那裏。
「你有親口對梅玖微說你愛她嗎?」
湘哀手上動作猛然剎車。
她掩着口笑了一會兒,散淡地答道:「我從內戰十五年春醒來之後脾氣就變得很差,之前沒機會說,後來哪還記得呢」
她把紙巾翻翻折折直到白淨的紙巾幾乎全部變成灰黑色才罷休。
「你跟我說實話,湘哀。」嶼陰走近她身側壓低了聲音問,「你心裏到底怎麼想的?」
湘哀光笑不說話,笑意有些瘮人。
「梅玖微的屍骸到底在哪?」
湘哀抽出一張新紙包住滿是塵灰的舊紙,仔仔細細地疊好,走了幾步扔到過道上的垃圾桶里。
「你又不是梅玖微,我憑什麼告訴你。」她並沒有生氣,反而開玩笑一樣地回復周嶼陰,「這個其實無所謂,梅玖微不在乎這些虛虛實實,我每年她的生日忌日我都會來這裏,就當是留個念想。」
她把手衣兜,有一搭沒一搭地解釋:「我其實很少在別的時候來這邊,因為騙人騙己,騙多了也就是真的了,我偶爾也會覺得很難接受自己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這話只能對你說說,其實很多秘密壓在心底反倒沒有忘記那些過往的時候來得快樂,三十多年了,一直是這樣。」
嶼陰垂着頭看不清神色。
湘哀笑了笑,淡道:「你覺得趙處長可信嗎?」
她沒頭沒尾地拋個問題,嶼陰早知道湘哀帶她來不知真假的梅玖微墓前必定是意有所指,倒沒有太多意外,坦然地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她的動機是什麼。」嶼陰認真地分析,「不提你,阮宜罄為了擺脫處境完全可以理解,可我不知道趙——趙處長她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因為四十年前薛明梁的死嗎?那對象不也應該是你嗎?」
湘哀很久沒有答話。
嶼陰皺着眉思考自己哪裏說錯了,湘哀卻轉過身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眸,那眼神深沉得像是要把她溺在其中。
「周嶼陰,你不能死。」她說得不容置疑,「我想報仇,動機和她們不同,但總歸這一步是要走出去的。真到了短兵相接的那一天,我會把你摘得乾乾淨淨不留把柄。你勸不動我,真到那一天我為了避免你重蹈覆轍,我還有失憶的藥,我希望你能逃脫這個局,我始終覺得,一百七十多年前的恩怨不應該強加給這個時代的人,有些事情必須要我們之間解決。」
她終於有點像是掏心掏肺的樣子,末了悵然一嘆:「你不用叫她趙處長,我不叫她周沁涼是因為不習慣,而且叫趙處長來得正式些,你叫她周沁涼就行了。」
嶼陰眼觀鼻鼻觀心地望着她默默不語,湘哀扣上外套的扣子,對着墓碑鞠躬。
「這是我朋友,她叫周嶼陰。」
嶼陰鼻子一酸,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湘哀回頭對她輕輕地笑了笑,笑容有些悲涼,不知道是在悲傷一百多年孤寂的歲月還是為了那個已經死去的梅玖微。可她其實既沒有朋友也沒有愛人,她還是很孤獨,周嶼陰終於叩開了她的心門狹縫,裏面塞得滿滿當當都是心事。
「你在我家茶几下看到的那張照片是修復過的,原本模糊得沒法看。」湘哀漸漸開始解釋之前的事情,「我和阮醫生上學的時候關係很好,我們都說想儘自己一切可能去改變那些我們想改變的事情,我為了自保,她為了爬上去,我們都背叛了我們當初承諾過的那些事情。」
她抬眼去看梅玖微認真聆聽的神情,驀然笑道:「這些事情誰對誰錯都已經說不清了,我在入獄之前去見過我的老師,他對我失望至極,但他動不了我,因為權力到底還是一個好東西,縱然你有滿腔熱血想去改變這個污濁的世界,你沒有走到山頂,你也只能偶爾俯視一下山腳下的淤泥,他一輩子理想主義,一輩子光明磊落,最後也只是被那些仰仗着他的藥活命的士兵殺死。」
「我和他不同,我想自保,保命的本能從小就烙刻在我的骨子裏。我知道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公平和正義,我也不信趙處長說的那一套,她是一個道貌岸然的人,她沒有爬到山巔,但她在接近山巔的過程中早就被同化,她善於用這些粉飾的說辭來掩飾自己的真實目的,她也是上位者,可阮宜罄她不懂。」
湘哀淡道:「阮醫生終究沒有理解過這些,假使她能理解一二,當年爻門我與她決裂的事情就不會發生。她的所作所為和我沒有本質的不同,歸根到底不過是為虎作倀,可就算真的爬到了頂端又如何?謝今枝又做了什麼好事情呢?這條路太過漫長,沒有人能夠擺脫宿命。」
嶼陰走上前,用力地抱了抱湘哀。
「我在病中也曾想過,若是梅玖微也經歷過我們這些人所經歷的這些,她又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她會選擇為了正義死去但對於長遠而言沒有任何用處,還是選擇活下去以期做出一些微不足道的改變?我反覆地拷問自己,我愛的究竟是一個我製造出來的乾淨的幻象,還是梅玖微這個人。」
湘哀深吸了一口氣:「可是沒有如果,從始至終只有一個梅玖微,她是一個人也好,一個象徵也好,她把我從地獄裏拉了出來,她是我唯一的光,從始至終只有她一個人願意去走進我的內心世界,我每天都活在刀尖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死去。我是為了她才苟活着的,這句話不過分。」
「我一面自認為已經看透了世相百態,我心甘情願地墮落到成為一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心甘情願地苟活下去,一面又覺得宿命會高抬貴手放過我,會讓我在死裏逃生之後和梅玖微一起過一輩子,忘記了欠過的債總是要還。我以為只要我付出一腔孤勇,我和她隔着的那些山海都能被我踏平。」
「我以為山海可平,可我忘了生死不可以。我知道這個關於牌坊的傳說是假的,我一次一次夢中驚醒,我以為梅玖微會回到我身邊,原諒我的所有過錯,可最後剩下的只有我一個人而已。我等了一百四十年,我沒有等到她,我神志模糊地走到牌坊下將她的骨頭一根一根地挖出來,我知道那個傳說是假的。」
「我以為我能長生,我以為我能彌補那些過往,但就像我對趙明景說的那些話一樣,如果我報仇,那些死在我手下的冤魂呢?他們又該向誰報仇?其實誰也逃不過。」
她說罷,回抱住嶼陰,後者的身體是熱的,她忽然有些恍惚,仿佛很多年前她死死地抱着梅玖微不撒手一樣。
「你是對的。」她低低地說道,「我不能再失去了。」
嶼陰貼着她冰涼的耳際,伸手慢慢地撫過她的發頂,溫柔地安慰道:「沒事,我都陪你,也許你會覺得內戰的事情不是我們這些當代人的責任,但是它的惡果已經延續到現在,我也需要反抗。」
她頓了頓,輕道:「顏子璇,我不信命,我只想和你好好地活下去。」
她們最後一層牆壁還沒有被打破,她們卻已經從對方身上汲取到一點溫暖,互相攙扶着就可以這樣走下去,宛如一對交頸天鵝。
即便不言愛,也是救贖。
大約過了兩三分鐘湘哀鬆開手退後一步,攏了攏鬢邊散落的頭髮,嶼陰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已經很久沒有戴過帷帽做一點可笑的掩飾。
湘哀還是願意去改變自己的想法,她願意去尋找光明。
「我過兩天約了紀九薰女士和她談事情。」湘哀仍舊在前面走着充當帶路的角色,「聽說之前你和她見過面,你對她印象如何?」
嶼陰愣了一下才答道:「紀女士身體似乎不行。」
湘哀笑了起來:「她早年一直很放縱,雖然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算是好事,但是身子也很快就會垮掉,我還給她配過一點藥,但她到底還是不願意吃這些,恐怕現在病得不輕。」
嶼陰聽得奇怪,問她:「你和紀女士怎麼認識的?」
她敏銳地發覺周湘哀和紀九薰看起來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卻彼此之間都有一種莫名的惺惺相惜之感,不知從何而來。
「偶然在路邊上碰到,她那會兒真心供着一個男人好吃好喝被那個男人騙走了一大筆錢,三十多年前,她也年輕,而且軍火生意也就算是剛剛起步,被打擊得不輕,我最見不得別人這樣,剛好也缺錢,就說給她看看廠子裏的流水線,幫忙改了改一些環節,也算是互贏。」湘哀坦坦蕩蕩地解釋,「所以我並不缺錢,我平時生活都很儉省,多餘的閒錢都投去做實驗了,有些項目不宜上報給學校。」
嶼陰皺着眉思量了一會兒,覺得哪裏不對,卻又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
湘哀知道她在想自己和紀九薰多年不聯繫的事情,看破不說破,只是淡淡地嘆息道:「其實我覺得活得到了一定年紀再往上就沒有什麼本質區別了,我也挺奇怪為什麼趙處長活了這麼多年還沒有一點進步。我和紀女士淺交尚可,深交下去秘密很多不能共享,而且到底還是對對方有所提防。」
她說罷回頭對着嶼陰笑了笑:「去歐地麗舍?我請你喝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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