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苾離醒來時天已大亮,她模模糊糊地回憶着那個噩夢,夢裏的女人和顏子璇還有現在的周湘哀都不太像,但她沒有夢裏那麼氣憤,而是出現了短暫的茫然。
像是記憶恢復的不應期。
她竟然是在想,周湘哀夠狠,說報仇對象面不改色地把自己也說進去。
可是她早已經忘記了梅玖微的長相。
什麼長相,在顏子璇面前都會黯然失色,可是顏子璇變成了這個鬼樣子。
造化弄人,她心想。
那是三十二年前的往事,周湘哀騙她吃下了失憶藥,溫柔地告訴她她叫周苾離,然後一手操縱下撞死了任長君,騙她兜兜轉轉回到原地。
可是,我真的不如你嗎?顏子璇。
苾離艱難起身,眉頭皺成一團。
宿醉的後遺症突然顯現出來,昨晚她一個人心事重重地喝酒,一不小心就喝斷片了。
「也是。」她喃喃自語,「我寧可」
寧可什麼,她說不下去了。
苾離抓起手機看了一眼鎖屏,周嶼陰的未接來電。
她奇怪怎麼會是這人打電話給她,但一面摸不着頭腦一面已經回撥過去。
「你見到過咫涯嗎?」嶼陰開門見山地問。
苾離越發奇怪:「我沒和她見過。」
嶼陰那頭出現了一陣子斷斷續續的雜音,好半天才有答覆:「我知道了,你抽空來趟酒吧,她估計是凶多吉少了。」
苾離一晃神,嶼陰已經乾淨利落地掛斷電話——她們倆本來就沒有什麼好說的,唯一的聯繫全在周湘哀身上。
周湘哀。
苾離重新咀嚼了一遍這個奇怪的名字。
她好像有記憶,在很久以前。
苾離不敢大意地來到酒吧,才發現自己到得實在很早,趙明景過了一會兒才打着呵欠推開門。
嶼陰坐在吧枱後面,臉色很冷淡。
苾離腦子裏亂得一團糟,根本搞不清楚狀況,現實和往事層層疊疊交錯在一道,壓得她喘不過氣。
最後到的反而是嶼陰最先通知的湘哀。
苾離死死地盯着湘哀,後者輕描淡寫地瞥了她一眼,扭頭落下輕飄飄的一句問候:「想起來了?」
苾離還不及反應,湘哀已經越過她徑直走向吧枱的位置。
湘哀的神色又恢復了她一貫的倦怠,苾離望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這是她留下的一首詩。」
嶼陰把紙片推到吧枱上,手肘撐在桌上等湘哀接過去看了一眼便放下。
「無聊。」湘哀斷言道。
她把紙頁往吧枱里一丟,被看好戲的趙明景伸手一攔,眼波流轉地笑道:「做什麼呢,我還要看看。」
湘哀漠然掃了一眼她:「請便。」
趙明景笑得有些意味深長,徑自找了一個座位坐下,湘哀皺了皺眉,轉身離開。
「你怎麼突然會想起過來看看她還在不在。」趙明景握着被她捲成軸的紙頁探尋地望向嶼陰,後者抬起頭頓了頓,語調尋常:
「你應該記得之前湘哀說過什麼。」
趙明景敏銳地感覺到這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如往常那般融洽,反倒多了些劍拔弩張的意味,笑意越發擴大到嘲諷的地步。
「你知道她為什麼覺得自己愧對那個戲子嗎?她親手殺了她。」趙明景湊近嶼陰的耳邊吐氣,熱息噴在嶼陰的皮膚上,後者嫌惡地仰起頭。
「隨她幹了什麼,我不想管。」
趙明景大笑出聲。
苾離低着頭有意無意地撥弄着桌角的小裝飾,湘哀餘光掠過笑成一團的趙明景,冷笑着走向苾離。
相對無言。
「我以為你會大鬧一場,就像以前一樣。」湘哀毫無負罪心理,坦蕩得讓人恨極。
苾離過了一會兒才答道:「我不如你。」
這回反倒是一向淡然的湘哀有些驚訝,不由坐直了身子:「奇怪,我頭一次聽見你這麼說。」
苾離不吭聲,只是斜着眼盯着湘哀。
她看到湘哀的眼裏沒有恨,沒有不甘,只有死寂。
趙明景走過來,裝作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的樣子把夾了一根未點燃的煙的手搭在苾離肩上,後者愣了一晌慢慢地收回了目光,低着頭站起身。
兩人正要相攜着走到酒吧外,趙明景忽然回頭問道:
「你臉色不太好,又病了?」
湘哀一言不發,手指尖在口袋裏的藥上面摸索。
趙明景的眼裏閃爍着奇異的光,湘哀垂下頭,手上停了動作。
她抽出手,抱着臂往卡座靠背上一靠。
余光中趙明景漸漸笑開,意味不明地動了動唇,卻什麼也沒有說。
嶼陰緊張地望着那邊,終於鬆了口氣。她把吧枱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把酒鎖進酒櫃,和其他三個人一樣沒有表現出任何對於咫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擔憂或是嘆息。
湘哀閉着眼假寐,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喝點水。」嶼陰彎腰放下杯子,坐到湘哀對面,等着湘哀睜眼給出一點反應。
湘哀仍舊閉着眼,只是略顯蕭瑟地問她:「我在想我死的那天還會不會有人替我收屍。」
語氣很平,嶼陰沉默半晌,最終只是把杯子往湘哀那邊推了推。
「喝點水。」她又重複道。
湘哀無奈地搖了搖頭,輕聲道:「多謝,我不渴。」
嶼陰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拉過杯子自己吞了大半。
玻璃杯和桌面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湘哀猛地睜開眼,盯着桌子出神。
她穿着一件單薄的襯衫,仍舊是黑色的,好像過了這麼久還在喪事裏無法逃離。
「肯定有人會替你收屍,為你難過,感到痛不欲生。」嶼陰鬼使神差般開口,「可是周湘哀,你不想死,誰還能讓你死了?薄情之人死生不管,你既然這麼重情重義,你怎麼會說出這種話?」
湘哀笑了笑,突然伸出手握住杯子,嶼陰還來不及提醒她自己已經喝過,她已經一飲而盡,喉頭滾動着,毫無感情的動作,嶼陰卻覺得好像自己在逼她做什麼一樣。
空的玻璃杯被她座在桌上。
「話不能說絕。」湘哀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的水漬。
她突然有種解脫的快感。
嶼陰皺着眉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湘哀已經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踉蹌着被桌角絆了一下,身體歪斜欲傾,她卻一把抓住卡座坐墊,推開嶼陰那隻條件反射就要去扶的手,彎着腰卡在桌面與卡座中間,以一個危險的姿態大笑出聲。
嶼陰如夢初醒般繞過去,也不管湘哀怎麼想的,攔住湘哀的腰逼她直起身,一個平衡沒有掌握好跌進柔軟的座內。
「你冷靜一點。」
她話音有些發顫,她知道湘哀有些心理波動,卻不知道那個崩潰的閾值在哪,只能拼命把湘哀的情緒向正常方向引導。
湘哀眼裏朦朦朧朧地有些迷茫,直愣愣地盯着嶼陰,驀然道:「你凶我。」
嶼陰按着眉心:「我沒有,你多心了。」
「我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周嶼陰。」湘哀喃喃自語,「你是和他們不一樣,可是和我想的也完全不一樣。」
她癱了一會兒,慢慢地把胸針摘下放進衣兜。
「我不希望看到它,但是我也不可能扔了它,你告訴我怎麼辦,周嶼陰。」
嶼陰避開她的目光,幾乎是不過腦子地答道:「你把它捐到博物館去。」
「兩個紫花胸針算什麼,便宜的是貴的替代品嗎?」湘哀意有所指地問。
嶼陰意識到她在試探自己,回過頭解釋:「它們並不是一個人送的。」
湘哀聽罷笑了起來。
「你知道得很清楚。」
她漠然地站起,也不看嶼陰,後者皺着眉道:「哪有人會送一個名貴的一個便宜的。」
湘哀不疾不徐:「說不定她原本過着光鮮亮麗的生活,但是卻一朝落魄了呢?」
嶼陰深吸一口氣:「那為什麼要重複送兩遍?」
湘哀反駁:「因為那個人把貴的丟了。」
嶼陰不贊同地搖頭:「如果什麼東西丟了,再怎麼補償都不可能再回到當初。」
她說罷驚覺不對,湘哀終是發出一絲氣音的笑。
「看,你也覺得我痴人說夢。」
嶼陰手心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卻張口結舌想不出半點回答。
永生不寄牌坊下歪歪扭扭刻着的那兩個簡單的字就是延續了長達一百餘年的執念,湘哀在樓上靜靜地看着她做出這樣一個動作,也許一言不發地轉身走開。
是痴人說夢又如何?顏子璇兩百年不信鬼神居然信這樣一個可笑的傳說,難道不是痴人說夢嗎?
可她明知自欺欺人,仍舊在兩百年後向素昧平生的人婉轉地說故事,那個可笑的傳說早就湮沒在歷史中了,只有她還信。
明明兩把黃土一埋,早成白骨。
她還等着那個女人。
可顏子璇,你等的是什麼?
你還在自欺欺人。
嶼陰望了她許久,突然轉身抓起玻璃杯舉起,狠狠地摔倒地上,玻璃碴子四濺,兩個人不避不躲,目光交錯間皆是譏嘲對方可笑。
「它拼不起來了。」
嶼陰喘着氣沉聲道:「你試探我做什麼?我不會離開你周湘哀,我說過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我不管你什麼前塵往事,我知道你放不下,你放不下就放不下,這杯子打碎了固然不是杯子,難道它還不是玻璃了嗎?你要我說多少句我會陪着你我就說多少句,我只希望你我坦誠一點,如果你始終龜縮,你以為內戰時候的悲劇就不會重演嗎?現在倒是不四處戰亂,可是你我何嘗不是在夾縫裏東躲西藏見不得光?湘哀,你說你和顏子璇一刀兩斷,你為什麼不能斷得更乾淨些?忘掉那些血債,顏子璇在二十七歲就已經死去,你是周湘哀,你三十五年前出生,現在是明城大學教授,你做着你喜歡的工作,這樣不好嗎?」
湘哀點頭:「挺好的,我其實也覺得很滿意。」
嶼陰剩下的話又被生生卡了回去。
她語塞,湘哀垂下頭望着玻璃碴子,輕道:「我把它掃起來。」
嶼陰攔她,被湘哀一把推開。
湘哀拿了咫涯原先那把粉紅色的掃把一絲不苟地把碎片攏到一堆,握着簸箕隨意地倒在吧枱裏面的垃圾桶里,也不管垃圾袋會不會被戳破,只是聽憑碎片嘩啦啦地湧進桶里。
「對不起。」她說,「也許有一天我總能學會正常地表達自己的情緒,我很抱歉。如果我在那時遇到你,我大概也會不切實際地去想永遠。我們認識的時機太可笑了,很遺憾。」
她想了想又道:「就這樣吧,我這人一向嘴拙不懂怎麼才能不傷人傷己,嶼陰,你也可以放棄我去找另一個更值得你去付出的人。」
嶼陰眼睜睜地望着她清瘦的身影飄出大門,才恍然想起去追,左右張望卻終究遍尋不見。
她步伐沉重地走進了酒吧,望着垃圾桶發了好久的呆,終於望見一滴淚砸進了碎片中央。
身後吧枱上咫涯留下的那張紙還在,上面只有一首短詩:
與你相逢在一個陰天
下着雨,空氣中透出絲絲涼意
我想愛你
卻憐憫於年華的逝去
也許我們註定將要分離
可若是我們人在咫尺,心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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