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俘虜的戶牖鄉青壯被贖走了八百人。
其中張負贖走了一部分,張氏畢竟是冠絕戶牖的豪富之家,佔有鄉中農田的一半,家底殷實。哪怕被秦、魏幾番剝削,但使勁擠一擠還是能再擠出一點糧食。
讓趙佗感到奇怪的是,張氏所贖取的那些人中,大部分都是有着血緣關係的親族,反倒他們自己家的那些僮僕,竟然被捨棄了不少。
要知道在這兵荒馬亂之時,僮僕青壯可是護衛家族的保障,也是豪富震懾鄉里的武力。
面對詢問,陳平是這樣解釋的:「若有足夠的糧食,張氏自然想將那些僮僕贖回去。但現在張氏已經拿不出更多的餘糧了,就連吾等接下來幾月,恐怕都得以稀粥果腹。」
「糧食只夠贖取一部分人,就只能捨棄那些僮僕。畢竟親族遠戚,才是當今之世立足的根本,至於僮僕,待到秋收之後,只要有了糧食,自然可以再招募一批。」
趙佗懂了,他之前想到的是家族武力,反倒忽略了在這個時代,血緣宗族才是立於世間的根本。
這或許也是因為他來到這個世界時,父母就已亡故,家族破敗,趙佗沒有享受過血緣宗族的好處,所以才會忽略這一點。
「而且這樣一來,張氏捨棄有糧就能招來的僮僕,保住血緣之親,在鄉里的名聲自然會大好。這年頭,名聲也是一種資本啊。」趙佗心中若有所思。
這時,他看到陳平在一旁欲言又止,詢問道:「有話要說?」
「公乘對陳平有恩,心有一言,只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話說來便是。」
趙佗正襟危坐,陳平這種人,只要一開口,定然是有要事。
陳平深吸口氣,道:「此事若是換成其他人,陳平定然不敢說。但公乘乃是智人,又懷仁德之心,救下這千人性命,故此陳平斗膽相告。」
「陳平近日所見,因這以人換糧之事,鄉中已是民怨四起,不少人皆罵秦軍貪婪殘暴,頗有恨意。如此民心不在秦,縱使秦國滅亡了魏社稷,但他日……」
陳平沒有將話說完,但趙佗明白。
陳平是在暗示自己,秦國在此地施行的政策有問題,就算佔領了魏國的土地,但此地的庶民卻根本不會歸心秦國。
特別是那些因為家貧,無法湊出糧食贖取家人的魏人,他們定然會對秦國心懷仇恨。只要再有魏國貴族帶兵打回來,這些人定然會揭竿而起,雲集響應。
說白了,就是秦人佔領了這片土地,對魏人有仇而無恩,特別是這搜糧之事,更是從豪富到底層皆得罪了一遍。
雖然陳平不說,但張氏父子心中定然也會有怨恨。
趙佗知道陳平說的是對的,歷史上秦朝覆滅的原因中,失去六國之地的民心歸屬,這一點也很重要。
否則若是天下民心盡歸秦,哪會出現什麼陳勝吳廣之事。
不過趙佗也理解王賁的做法。
對秦軍統帥來說,保證戰爭的勝利才是關鍵。
兵法所云: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故軍食可足也。
十幾萬人聚在大梁城下,人吃馬嚼,每日耗費糧草無數。除了滎陽糧倉支持外,從魏國各地搜刮糧食,也是兵法之道,能夠緩解關中供糧的壓力。
別說是用這一千俘虜來換糧食,就是沒有這一千魏人,等到軍用貴乏時,秦軍同樣會無理由的下令強征,哪怕是把地皮刮下一層,也要把軍糧湊夠。
至於魏人們吃什麼,那可就不歸王賁來管了。
這就是當今秦軍佔領魏地之後,與魏人之間的主要矛盾。
陳平看出了這點,並向着趙佗提出諫言。
他的話,明面上是為秦軍着想,實際是看出了趙佗身份不凡,希望通過趙佗來改變秦軍在魏地的政策,給大多數魏人一個活命的機會。
趙佗目光灼灼的盯着眼前的陳平,以他對陳平的了解,此人做事一向頗有私心,沒想到今日竟然會為了這些魏人向自己冒險諫言。
這也就是自己,若是換成桓昭那般的人物,恐怕早將陳平腦袋砍了。不過若坐在這裏的是桓昭,以陳平的聰慧,想來也不會冒這個險了。
「歷史上說陳平善出奇謀詭計,其術詭譎,自己做事也頗有私心。如今來看此人年輕時,身體裏也有為鄉人請命的熱血啊。」
趙佗心中感嘆,果然人都是會隨着時間改變的,陳平在沒有變成歷史上那個老陰逼之前,亦是個熱血男兒。
不過理解歸理解,趙佗卻改變不了這種事情,他誠懇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只是區區一個五百主,爵不過公乘,這種事情亦非我能決定。」
陳平心中暗嘆,他看出眼前少年的不凡,不過十六七歲,便有公乘爵位還能獨自領兵出征,想來在秦軍中頗有地位,故此才冒險一試。如今來看,果真還是不行。
但現在不行,不代表以後不行。
陳平起身,對着趙佗一揖到底,恭敬道:「陳平雖只是一介鄉民,但也能看出公乘日後必有沖天之能。他日公乘若是能身居高位,位居宰輔,還請公乘能以仁德懷恩天下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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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趙佗只是澹澹一笑。
但馬上,他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指着陳平道:「你既然能看出我日後能夠騰飛在天。那你陳平,是否也能看出自己,有宰輔天下之能。」
「陳平啊陳平,你有宰天下之志乎?」
陳平愣住了。
他的眼前,浮現出昔日為鄉里宰肉的場景。
「此人,竟能知我心?」
……
到了第四日,天邊剛現出一抹朝霞,澹澹的霧氣繚繞在鄉邑四周。
秦軍們早已武裝完全,將收集好的糧食裝上一輛輛徵集來的牛馬大車,共計一千七百多石,是一筆不小的數字。
趙佗留下一個百的人駐守在戶牖鄉,負責此地防務。然後帶着九百人押送糧食和兩百即將淪為奴隸的魏人青壯走上邑外道路。
出發的時刻,鄉邑中瀰漫着悲傷與憤怒的情緒。
那些因為繳納不出糧食而即將失去親人的老弱婦孺們,趴在鄉邑門牆上痛哭流涕,被押送的兩百魏人也都哀慟哭嚎,難捨難分,場面十分淒涼。
秦軍舉着矛戟,揮動鞭條,才將那些魏人趕上了道路。
趙佗站在戰車上,看着這一幕,面無表情。
他此刻所處的時間點,尚在秦滅六國的統一戰爭中。
但趙佗,仿佛已經看到了若干年後,秦國滅亡的場景。
若不進行更深層次的改變,哪怕趙佗能殺掉張耳,殺掉魏豹,甚至劉邦、項羽,恐怕也改變不了最後的滅亡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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