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走!真緒!!」
夏目直樹撕心裂肺地呼喊着醒來,他渾身大汗,眼角還有止不住的淚水。
目光所及,是夜晚的茅廬之中。
他從夢中醒了過來。
老宮司端坐在蒲團上看着他,目光慈祥而又有些心疼。
「夏目大人,看來您已經記起來了。」
「真緒……」
夏目直樹看着自己的雙手,感受着剛才擁抱的溫度,眼淚再次流淌。
想起來了,一切都想起來了。
從買和服那天開始的一切,自己拼命寫的日記,以及最後沉沉睡去後真緒消失的世界。
環顧四周,其他三人還沒有醒,她們的夢境還在繼續。
之後她們會夢到什麼,夏目直樹已經不清楚了。
現在當務之急,是真緒去了哪裏。
「老人家,你認識真緒對不對?」他仿佛抓住了稻草。
老宮司點頭:「當然,當年夏目大人您就是在這裏,當着我的面把她從黃泉拉了回來。」
「我……我當時是怎麼做的……該死,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夏目直樹懊悔着自己的記憶,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腦袋。
老宮司重重嘆了口氣:「不要自責,夏目大人……您記不起來曾經的事情才是正確的。當年那個小姑娘在醫院裏就已經宣佈死亡了,您說服了全村幫您做擔保,再加上您母親和您父親的影響力,您帶着她的屍體來找到了我。」
「之後呢?」
「之後,您把她埋在了後院。」老宮司轉頭看了眼牆上的窗戶,能透過窗戶看到後院的小墳包:「不過埋在那裏的只是一具空殼罷了。」
「我一直相信人活在世界上,人與人之間的區別,肉體與肉體之間的區別,最本質的就是靈魂。」
「可能在這裏。」老宮司指着自己的胸口,笑了笑,又指了指腦袋:「也可能在這裏……這十年來我一直在試圖研究靈魂,但最終也不過是空談而已。十年的時間一點進展都沒有,支撐着我走下來的,正是十年前您的壯舉——」
「我時至今日仍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您在我眼前,從屍體中剝離出了靈魂,給她重新塑造了一具肉體……用您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是的,從此之後,您變得體弱多病奄奄一息……畢竟為一個靈魂塑造肉體這種事情,您還能活下來,我覺得已經堪稱奇蹟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失去了健康、悟性、運氣和記憶,都是因為當初救了真緒?」夏目直樹蹙眉問道。
「只是其中一半。」老宮司嘆了口氣:「悟性和運氣是個意外,健康和記憶才是您真正給出去的……當初您將真緒小姐的靈魂從已經失去生機的肉體中抽離出來之後,發現她的靈魂也受損了。畢竟真緒小姐在車禍現場就奄奄一息了,送到醫院後就已經宣佈死亡沒有搶救的必要,從車禍到您送她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數個小時。」
「人在死後,靈魂在肉體中會慢慢消散前往黃泉,等到您孤注一擲打算豁上自己的性命嘗試的時候,真緒小姐的靈魂已經流失近半。」
「之後,您用自己的記憶為主導,縫補她受傷的靈魂……那時候我才明白,原來靈魂的真諦是記憶。」
老宮司感慨萬千,就像是一個孜孜不倦研究了半輩子的科學家,在暮年才偶得真諦。
「您甘心捨棄自己與她所有回憶來救她的壯舉令我動容,在我看來,您和神話故事中的尹邪那支、尹邪那美兩位天神一樣,創造了新的生命。」
這就是自己和學姐那天拜訪手稻神社的會後,現任宮司那天說的意思嗎?
塑造肉體、填補靈魂,把已經死去的人從黃泉救回來,聽上去確實很厲害。
可……
「那真緒現在是怎麼回事?」夏目直樹一臉急切:「她從一周前開始慢慢被人遺忘,直到前不久連我都忘記了她……她現在在哪?怎麼會這樣?」
「可能是記憶出現了問題。」老宮司搖頭嘆道:「您當年付出了健康、運氣、悟性和記憶,雖然是您自願的,但終究是您的一部分。一旦受恩者對您的心意過高,不去回收這些碎片,都會導致各種各樣相對應的副作用……我想這次真緒小姐的消失,也是其中之一。」
「她現在是記憶的集合體,她身上的記憶全部來自您對她的印象,是您憑藉着自己腦海里的真緒小姐映射出來補全了她。所以一旦您開始記起小時候關於真緒小姐的事情,就說明記憶開始從她的靈魂回到您的腦海中,她的存在也就慢慢消失了。」
夏目直樹很快就懂了。
「是因為記憶碎片的鬆動,導致真緒和自己朝夕相處的那段記憶開始消失;與之相對應的,她重生之前的、小時候本該被眾人遺忘的記憶回歸了。」
所以原本不記得小時候和淺井回憶的自己,才會想起來小時候有個青梅竹馬。
原本不記得隔壁家的小孩天天往姐姐家跑的七海校醫,也想起了小時候自己和真緒玩耍的記憶。
自己的爸媽和村民,也都想起了有一個小時候出了車禍去世的小女孩。
組成真緒存在的記憶逃逸,她便就此消失了。
老宮司點了點頭:「根據我這多年來的研究,想要阻止這一切,只能再付出記憶,就像十年前您做的那樣。」
「這一年來的一切,我都會忘記嗎?」夏目直樹無法接受:「我……我不想忘掉真緒!」
「那這種情況就會一直持續下去,甚至變得更糟糕。」老宮司勸解道:「雖然您記得她,但真緒小姐會一直處於這種游離狀態,既不屬於人間又不屬於黃泉,就算她站在別人面前,其他人也看不見她、甚至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因為她用以維持靈魂的記憶回到了你們身上。」
頓了頓,老宮司繼續說道:「可如果您願意放棄這段時間來和真緒小姐的回憶,填補她靈魂流失掉的那些記憶,那麼真緒小姐便又可以作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行走在人世間了。」
可這也就意味着,自己又一次忘記了真緒。
再次被世界遺忘,只剩下她還記得這一年來發生的一切,不僅僅是自己,學姐、雨宮千鶴乃至校醫和自己父母,都不記得這一年來關於她的所有回憶了。
然後呢?
事情繼續重演?
真緒再次帶着那份女僕手冊找上門來,照顧自己大三的生活?
兩個人再從陌生到熟悉,去重新走一遍曾經走過的路?
「不……」
輕微的聲響在耳邊響起,但是斷斷續續,聽不清說些什麼。
夏目直樹勐然回頭,卻什麼也沒看不到。
「真緒?」
「真緒是你嗎!真緒!」
夏目直樹衝着空無一人的房間外大喊。
「不要……」
那輕微的響聲越來越連貫。
緊接着一股輕若無物的朔風撲了過來,從背後抱住了他。
明明只是一陣風,一陣冬夜裏的冷風,夏目直樹卻覺得是這麼樣的溫暖。
「不要忘記我。」
「真……緒……」
「我寧願就此消失,也不想你忘記我第二次,不要……那麼殘忍的對我。」
他還想多感受那風的溫存,但下一秒,溫暖的冷風便散開了。
「真緒!」
夏目直樹緊緊抱着自己,居然妄圖抱住一陣風。
連風都無法將你挽留,我卻試圖將你擁有。
「夏目大人。」老宮司見到這一幕,就明白再不做出選擇,一切都會晚了,「是時候下定決心了。」
靈魂流失的速度比他想像中要快很多。
真緒小姐的靈魂怕是撐不過今晚了。
今夜過後,靈魂流失太多,哪怕是付出了記憶也可能救不回來。
她會變成一陣無家可歸的風,連同這一年來的美好回憶一起,常伴在夏目大人左右。
夏目直樹握緊的拳頭慢慢放鬆,他慢慢站起來,繞到後院,看着那個小小的墳包以及上面寫的「淺井真緒之墓」。
過了良久,他低聲說着:「她已經被人們忘過一次了,難道還要再給她修第二個墳墓嗎?上面寫什麼?【七海真緒之墓】?」
「夏目大人,您……唉,」老宮司想勸,但嘆了口氣,他已經看破紅塵生死了:「您只要不會後悔,怎樣的選擇我相信真緒小姐都會理解的。既然您不想忘記她,那麼真緒小姐得以續命十年,十年後還能跟您重逢,我想她也該滿足了。」
「可我不滿足。」
夏目直樹隔着窗戶看向老宮司,平靜問道:「只要捨棄掉關於她的記憶就可以救回真緒對吧?」
老宮司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頭:「誒……誒,理論上是這樣的,但只剩今晚最後的期限了。您……想幹什麼?」
夏目大人的這個眼神,簡直和十年前一模一樣啊!
老宮司沉寂許久的內心居然變得激動了起來。
夏目直樹十分認真地說道:「我既不想忘記真緒,我也要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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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醒轉過來和泉澪再次睜開眼睛,又是坐在一張長椅上。
只不過這次不是在河邊,而是在一片有些老舊的居民樓前的街口。
像是已經有些年歲的小區了。
「這裏是……」
她抬頭看着天空上的星辰月色,現在是晚上,料峭的晚風吹拂着她的臉頰,很舒服但是有些冷。
於是她緊了緊自己的衣領,有些迷茫:「這裏是哪裏?」
「荒川區的住宅片區,這一片老舊的居民樓有十多年了。」校醫站在夜空下看向那連路燈都忽明忽暗的老舊小區,神情居然有些悵然。
和泉澪站起來環顧四周,「直樹君呢?雨宮學妹好像也不在。」
「或許是分開了吧。」七海夜這樣說着,但下一秒,距離倆人不遠處的馬路牙子上,一團煙塵「噗」的一聲憑空產生,而後雨宮千鶴在離地面半米的高度出現,當着倆人的面跌落在路邊石上。
「啊!!」她落地之後彈射而起,揉着自己屁股,眼角都疼出眼淚來了:「為什麼又是我!」
「會不會是身高問題?」和泉澪認真思考了片刻,這樣回答。
「你!」看着學姐人畜無害的樣子,和泉澪抿着小嘴,抹了一把眼淚,恨恨地別過頭去:「那傢伙不在這裏嗎?他會不會出意外?另外這又是哪?」
一連串的問題,沒有人能回答。
剛才在眾人的視線中,夏目直樹抱着那個叫淺井真緒的女孩破碎消失了。
小富婆很擔心他的安慰,可她也不知道怎麼樣從夢裏醒過來。
「最後,他抱住了那個女孩你看到了嗎?」雨宮千鶴問和泉澪:「她好像也抱住了他。」
「所以會不會不是夢啊?」和泉澪很是擔憂:「那個老爺爺不是說了嗎,夢裏有我們忘記的人和事。」
「你是說我們都把她給忘了?」雨宮千鶴搖頭:「怎麼可能……那現在又是怎麼回事?」
七海夜突然搭話:「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現在是十年前,春節剛過不多久,春天還沒有到來。」
雨宮千鶴環視四周,「這裏是荒川區啊!」
「你居然也知道?」和泉澪略微驚訝。
「以前跟着我爸來過,」雨宮千鶴把屁股揉的不那麼疼了,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以開發商的身份來談合同,那幾棟樓還是我家公司拆的,所以我有些印象。」
「那麼,夢把我們帶到這來,又是為什麼?」雨宮千鶴問。
七海夜想了想,回答:「或許是我們每個人都要經歷曾經忘記的事情吧……這次應該是我的。」
「校醫的?」
「對,算算時間,她也該出來了。」
校醫看向小區門口,不多會,果然有一個略顯單薄的身影推開樓道門走了出來。
「是……年輕時候的校醫?」雨宮千鶴從那傲人的罩杯推斷出了這個在這麼冷的天穿着單薄外套的年輕女孩,居然是十年前的校醫。
七海夜呵呵一笑:「我剛來東京的時候,就住在這片居民區里,因為這裏是我能找到最便宜的住所了。」
在眾人的注視下年輕的七海夜走進便利店,出來的時候拎着一大兜最便宜的劣質酒。
跟盒裝牛奶差不多包裝的盒裝酒是日本能買到的最便宜的一類酒,勁兒大但是很難喝,喝多了第二天還會非常頭疼,可以說是除了窮鬼、酒鬼之外都不會去買的一類飲品。
不湊巧的是,現在這個時間線的七海夜初來乍到,在東京租房子已經花光了所有的錢,是個徹頭徹尾的窮鬼。
「沒想到校醫您在年輕的時候就是個酒鬼呢。」雨宮千鶴揶揄說道。
七海夜輕輕搖頭:「恐怕就是這個時候留下的酗酒的壞習慣吧……借酒消愁是我能想到最好的逃避手段了。」
和泉澪問道:「逃避什麼?」
「逃避一切。」七海夜深吸一口氣。
既然老宮司說夢裏可以想起忘掉的人和事。
那是不是自己終於可以再見一次當年拯救了自己的藍色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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