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記不清這是第幾天,第幾個安靜的夜,第幾次一個人回家。
孩子們散了後,愛麗絲陪羅蘭走了一段,現在,回程的路上只有他一個人了。
不過他倒不擔心遇上什麼危險。
這裏的人都很友善——確切地說,是對彼此知根知底的友善。
賣火柴的為什麼要打劫糊紙盒的呢?
兩個人兜里拼拼湊湊,也買不起一塊上好的肥皂。
羅蘭敲着手杖。
整座城市屹立在他眼中,一顆顆石屋如同被白浪沖刷着的形態詭異的海岩。
街上人煙稀少,在東區,夜晚往往會來的比其他地方要早。
人關了燈,但沒有睡。
他們呼吸着夜晚的空氣,靜靜等待着日出。
零星紅色的火頭被叼在男人們的嘴裏,吮吸時發亮,飄出白煙。
野狗翻着垃圾,刨出瓶子,噹啷噹啷滾了老遠。
在那聲震耳的槍聲響起前,羅蘭一度認為這夜和其他夜晚沒什麼區別。
然後…
砰。
二十英尺之外驟然響起的槍聲讓白色的聲浪強烈吞吐起來,鋪天蓋地的,將整個夜晚吹成了烈日下的白晝。
刺眼的亮光一圈圈如海浪擴散,其中摻雜了一縷縷血紅色的波痕。
隨着槍聲接連不斷,他聽見了劇烈的嘶鳴聲和喊叫。
羅蘭嚇了一跳,停住腳。
他看見一隻人手從巷子裏『飛』了出來。
然後,接二連三的槍聲和不似人類的吼叫。
血色更濃郁了。
一個穿着黑風衣的男人跌跌撞撞,從巷子裏沖了出來:他少了一隻胳膊,整條袖子都被扯掉。左手拎着一把銀色的長管手槍,驚慌逃命。
「救救我——」
他看見了立在原地的羅蘭,有了目標,大叫着沖了過來。
「你跑不過它。」
文字在示警。
它?
沒等羅蘭琢磨,那個男人已經回身開槍了。
砰!
砰砰!
在月光下,閃爍銀色光芒的子彈擊穿了薄薄的牆體,一些不知飛到哪去,少部分打在了某種血肉生物身上。
沒什麼準頭。
吼叫聲又出現了。
羅蘭也看見了『它』——
一隻白骨頂破血肉的『人手』從牆後鑽了出來:像蜘蛛一樣的類人生物,通過垂墜的紅色長髮和凹凸有致的身材能看出,屍體生前大概是個女人。
她的半張臉腐爛露出了骨骼,肢體也有不同程度的腐損。
但爬得飛快。
它的四肢長出尖銳的骨刺,可以在牆上攀爬;口腔里沒有舌頭,一圈圈螺旋形狀的生滿了蠕動的鋸齒。
砰!
子彈射偏,打在某個二樓的欄杆上,濺出火星。
那怪物踏出環環紅色的浪條。
「幫幫我!!」
衝過來的人有着一頭短髮,自額角和右臂的缺口流出鮮血,在小路上稀稀拉拉,流出一路殷紅的反光。
他一把揪住羅蘭的領子,跌跌撞撞地扯着他鑽進身旁的死路,壓折了幾根彎曲的晾衣杆,和羅蘭一同跌進潮濕的被子裏。
羅蘭掙扎着掀開,把他扶起來,靠着牆。
鮮血止不住的向外噴灑。
「救救我…」
他呼吸越來越急促,像一口風箱:「快…快拿着…」
也許不知道羅蘭是個盲人。
他調轉槍口,將纏着黑色繃帶的握柄,囫圇塞到羅蘭手裏,強硬下令:「扣扳機,如果它來了,扣扳機!」
「先生,我是個——」
「扣!扳!機!」
他大吼了一聲,又開始咳嗽,強硬也變成了哀求:「…扣扳機,孩子,來我前面。聽我說,那東西快要死了…它吃不了兩發子彈…要打中…」
羅蘭抿了抿嘴,接過滑膩的武器,回首望着巷口。
咔嚓…
咔嚓…
摻雜了紅色的環狀聲浪越來越清晰。
那東西正在靠近。
從牆上。
咔嚓…
爬下來了。
飛快。
羅蘭雙手下意識握着槍柄,擋在受傷男人的前面。
烏雲遮住了月亮。
聲音忽地靜止了。
金色的雙眸中倒映着月光。
小巷裏只有兩道急促的呼吸聲…
嘭——
牆壁突然被撓穿,帶出一層青色的磚粉和碎石!
緊接着,那個影子迎面朝他撲了過來!
羅蘭果斷扣下扳機!
咔嚓。
咔嚓咔嚓。
手指下意識的多折了幾下。
羅蘭如墜冰湖。
槍膛內…
空空如也。
沒有子彈。
下一刻,張牙舞爪的怪物重重砸在羅蘭的身上,把他壓倒。
接着,怪物揮起利爪,將將擦着他的耳朵刺入地面!
碎石飛濺!
在掙扎中,羅蘭看見,那個男人的神色變得極其冷漠。
他從領口掏出一枚十字形吊墜,握緊手掌成拳,放在胸前,又對羅蘭做了個無聲的口型。
『抱歉。』
他好像什麼都知道。
羅蘭推搡着,掙扎着。
肢體從絕望中汲取了最後的力量。
『我不能死在這裏。』
慌亂中,他從兜里掏出了那枚從里克·里奇那買來的瓷片,不管不顧地用全力刺進那頭怪物的眼眶裏!
嗤——
它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叫!
一股深黃色的膿液順着它的眼眶向外噴灑。
羅蘭用盡全力摟住它的胳膊,手指推動瓷片,將它完整送進活屍的大腦。
接着,就地一滾,手腳並用地翻到垃圾堆里——
下一秒。
利爪瘋狂地揮動起來!
它仰面朝天,如同數把刀刃般鏘鏘砍擊在牆面上!
鏘鳴聲不絕於耳。
火星和碎石像暴雨。
他見那男人念了很長一段,右臂傷口的血液凝固,手掌亮起的金色光芒溢出成型,於夜色中,凝聚成一把金燦燦的刀。
像一輪夜裏的太陽。
他變得矯健靈活,單臂握着刀,矮身閃避開利爪,一腳將那個怪物揣在牆上。
接着,向前一伸!
尖銳的刀鋒狠狠攮進怪物的心臟!
它掙扎着,骨刺在男人身上留下了一條條血痕,然而男人卻不為所動,靜靜看着怪物掙扎,聽它的吼聲越來越輕,四肢揮舞的越來越慢。
傷痕越來越多,幅度越來越小。
直到,不動為止。
這時,他才長舒一口氣,斜斜癱倒在地上。
那把金色的武器不知何時融化的,而環繞在他身側薄薄的光霧也轉眼消弭於月光中。
「…幹得不錯,小子。」
他咳出血,齊根被咬斷的右臂傷口也重新恢復了『正常』——鮮血又重新涌了出來。
他像個迎風飄展千瘡百孔的破布,撕裂的衣服里往外流滲着血泥。
「你幹得不錯。」
他嘴唇發白,虛弱的甚至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了:「我是監察局的梅斯爾特…」他示意羅蘭掀開他的大衣。
內襯兜里,卡着一根小指長的細玻璃管。
裏面盛着三分之一管玫紅色液體。
羅蘭抽出試管,看對方張了張嘴。
「倒進來…然後…去教會…去警署…求救…」
他現在連張嘴都變得十分困難,血液從身體裏跑出去後,臉色變得煞白,聲音斷斷續續:「快…試劑能讓我多堅持兩個小時,足夠你…」
羅蘭將試管舉起來,放在月光下輕輕搖晃。
草莓汁一樣的液體,竟然還冒出了幾顆氣泡。
很鮮艷。
像粘稠的血肉。
「…你在…你在幹什麼!快一點…」
羅蘭在一個角落找到了自己那柄手杖,撿起來擰了擰,倒是沒摔壞。
衣服破了個洞,膝蓋和屁股的位置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損。
工靴上濺了不少血。
「…你…你…」
男人越來越虛弱,臉和脖子錯了位,小幅度抽動起來。
羅蘭感覺他就像一隻上了岸的魚。
垂死掙扎。
他拄着拐杖,來到他面前,盯着他看了一會。
然後,在他身旁坐下。
抱着腿,下巴枕在膝蓋上。
「梅…斯爾特,先生?」羅蘭輕輕說,黃昏色的眸子盯着鞋尖兒,「真是太危險了。」
「咳咳…救…救…」
「您要我怎麼救您呢?」羅蘭忽地扭過頭,空洞洞地望着垂死掙扎的男人。「我可不敢再相信您啦。」
男人看着他失焦的眼球,眼中閃過茫然。
「…這…必要…的…犧牲…」
羅蘭攥着那管藥劑,看了看,掀開男人的外套,將那根試管重新放了回去,夾好。
直到月光灑在小巷裏,讓這多了一具屍體。
「可犧牲的不能是我,先生。」
月色下的人影喃喃自語。
他握着手杖,往治安所去。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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