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見到不少女人。
在這座地牢裏。
像荒涼的原始村落一樣,一雙雙黑暗中充滿野性的眼睛凝視着他。
隨着他移動而移動。
陳腐的悶罐里到處都是腐爛海鮮的氣味。這裏沒有人用細紗或緞面手套,她們用羊血洗澡,用動物毛皮,甚至自己的皮膚擦該擦的地方。
然後抹的到處都是。
以免母親掛念,年輕的姑娘把自己吃的像母親一樣;而手捧被蠅蟲開了腔的死貓的母親,則只顧親昵溫柔吻着自己的『孩子』。
『Na…Nana…Nala…Na…』
這裏惡毒的不是謠言,是笑聲;恐怖的並非故事,是聽不清詞句的哼鳴。
那些死後高度腐敗膨脹的屍體就擺在牢房裏,或牢房外的過道,和『清水桶』,污水桶挨着。
辨認不出容貌的修女席地而坐,從自己扁平寬大的腳掌下扣碎爛的蟲子,或其他生物的叫不出名字的模糊部分。
或嚼着半條鼠尾,或吮指甲里儲備的。
也許不是飢餓折磨着她們。
『來,來呀。』
有女人沙啞叫他。
『這兒有床榻,膽汁和美好的夜晚…』
她喃喃。
『萬物之父庇佑着你我…和糞便。』
一些沉默的只坐在陰影里,沉默得像死了一樣;另一些甘之如飴,企圖從路過的璀璨金眸中找回曾經光鮮亮麗的自己。
極少數,只有極少數露出窘迫難言的神情,遮着臉,又或侷促地遮住上或下,躲進黑暗裏,避開裹着影子的燭火。
這條通道長得令人絕望。
那盡頭並非向上盤旋的樓梯,沒有象徵着希望的陽光。
是一堵牆。
一個個厚高的石門背後,是另一個牢獄世界。
仙德爾在一扇石門前停步,伸手輕輕碰了下沒有任何花紋的石面,撫摸鑰匙孔,像擁抱愛人一樣將臉兒貼在冰冷的石壁上。
或者她已經把它當做愛人之一了。
「請跟我來。」
那提燈的修女忽然出聲,喚醒了羅蘭。
「門齊女士,」她將燈舉至胸前,就在仙德爾『擁抱』的石壁旁,鑰匙孔用黃銅打造,上面刻了一個數字:二百。
「門齊女士就在這裏。」
羅蘭下意識看向仙德爾。
但她只是痴痴笑着:「那是你要選擇的路,羅蘭。神靈沒有信仰,也從不期望信徒為祂預知未來。」
「門齊女士就在這裏。」
修女僵硬地重複了一遍,從兜里掏出一個顏色相似的銅環。
其中一把鑰匙最長,最粗。
到鎖眼裏去,擰上幾圈。
「門齊女士就在這裏。」她第三次重複,借着渾渾噩噩的燈火,忽地拉近了和羅蘭的距離,聲音有了微不可查地波動:「…自以為是的翠鳥最先落入陷阱。」
她說了句不明不白的話,拔出鑰匙,猛地推動那石門——
出乎羅蘭預料,沒有絲毫聲音。
那石門向內旋轉,露出了一條可供人通過的縫隙。
「一會見,仙德爾。」
仙德爾卻不回答。
直到他背影消失在石門背後的通道,直到石門再次旋轉,封閉成石壁的模樣。
「我很懷念這兒,瑪麗。」
修女恭敬垂首。
仙德爾撣了撣掌心和長裙上的土灰,踱着步踩進光里。
到她面前站定。
「…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修女搖頭。
「我聽您差遣。」
「瑪麗還好嗎?」
修女不說話。
仙德爾唔了一聲,背着手轉過身:「有幾個瑪麗來着?」「您共給二十三個女人起過『瑪麗』這名字。」
「你是第幾個?」
「第二十三個。」
「第二十三個…」仙德爾抬了抬腳跟,四處打量,仿佛新進城的鄉下人一樣對周圍充滿了好奇:「那麼,前二十二個呢?」
「除了另一個瑪麗,剩下的都往天國去了。」
「你着急啦?」
修女不說話。
「否則,你為什麼要和我的朋友說話?」仙德爾轉回來,到修女面前,用掌心溫柔地撫摸她乾燥粗糙的臉,順着脖子,一路滑向肩膀,大臂,小臂——直到從她手中接過那盞油燈。
拎在自己手裏。
「你為什麼要和我的朋友說話?」
咯吱…
咯吱
油燈前後晃着。
影子左右搖着。
它被掄了起來,光影在一瞬間顛倒。
嘭——!
咔嚓。
金屬和玻璃,混着熾熱的火焰和蠟油,一股腦砸在了『瑪麗』的臉上——準確說:嘴巴。
破碎的鋒利頓時將她嘴唇豁開,無數條細長的傷口流出鮮血。
她尖叫了一聲,撲到地上,到仙德爾腳前,再也不敢抬頭。
羊皮靴的主人仍拎着那盞碎了一半嘎吱作響的燈。
嘎吱嘎吱。
只剩尖銳的玻璃前後晃着。
「告訴我,瑪麗。你為什麼要和我的朋友說話?」
「伱在提示他,對不對?」
瑟瑟發抖的女人從嗓子眼裏擠出混着血液的哀鳴:「…他、他會死在門齊女士手上…」
「那就是他的命運了。」
仙德爾摸了摸臉,那鮮血在粉拍過的臉上砸出淺淺的坑洞:「石灰壁流出鮮血,聖童切斷自己的根須…這樣,傷口就足夠了。」
如同被點燃的牛糞驅散神聖的,當甲蟲打開鞘翅,露出被保護的膜質後,名為「仙德爾」的甲蟲才露出真正的身體:
一個癲狂的由惡念而並非血肉組成的身體。
「死在我的『家』,死在我家的隔壁。」
「就等於死在我的記憶里…」
「我的懷裏。」
「我想和他永遠融為一體…」
「瑪麗。」
「你怎麼能阻止一位虔誠者聆聽神諭?」
嘎吱嘎吱…
破碎生鏽的油燈晃着。
自甬道里迴蕩的哀鳴與瘋笑,讓灰發的甲蟲無比踏實。
誰會在家裏忐忑不安呢?
「一個滿懷希望的。」她捏住自己的膨脹處,用力扯它,扯它,似乎想要由它牽出其下泵動的心臟:「一個滿懷期望的男人,正準備迎接自己美好未來的瀆神者…」
「他會活?還是死?」
修女捂着嘴,臉上一道道綻開的傷口流出鮮血,讓她看起來比惡鬼還要恐怖。
「如果他活下來,如果他戴上頭紗,如果他讓我像崇拜父神一樣崇拜他的長槍,如果他像騎馬一樣騎…如果…」
仙德爾快而急促地念着,說着,胸口起伏的就像越拉越快的風箱,從鼻孔吹出灼人的火星。
她扔掉油燈,扼住自己的喉嚨,走投無路的罪人有雙飼養湖妖的勿忘草色的眼睛。
「如果如果,如果…」
如果他死了。
月亮融化後,粼粼湖光睜開了眼睛。
如果他死了。
那就不是我的救贖。
我的荊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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