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春成的老家在千島湖邊的一個山坳里,屬於安徽歙縣的一個山村,地處浙江和安徽兩省交界處。
他們從家裏出門,去安徽歙縣的縣城徽城鎮,還不如去鄰省浙江淳安縣的縣城千島湖鎮更近、更方便,甚至在語言上,他們的語音也更像是淳安人,而不是人們印象中的安徽人,不會把「洗」,說成「死」,「你先去洗」,讓人聽着是「你先去死」。
他們那裏的人,也覺得自己更像是浙江人,而不是安徽人,出門在外,有人問他們是哪裏人,他們都習慣說是千島湖的,而大多數人都知道,千島湖是浙江的,不知道它其實有一部分,屬於安徽,源頭在始於黃山的新安江。
平時出門,包括出去打工、採購和做生意,他們也不會往深渡鎮方向跑,而都是先到千島湖鎮,然後去杭城和上海,杭城到黃山的高鐵開通之後,他們更是會從千島湖鎮去坐高鐵出行。
盛春成的父母,是開中巴車的,已經開了十幾年,路線就是從他們所在的鄉里,到千島湖鎮來回跑,二十幾里的山路,卻是跨省際交通,他父親是司機,他母親是售票員。
從盛春成還沒上小學開始,一直到他出去上大學,盛春成每次都是坐着自己家裏的中巴車進出大山,連上中學,也是他父親找了關係,把他弄到千島湖鎮上的中學上,而不是歙縣,盛春成只有高考那年,才第一次去了歙縣縣城。
大二的時候,盛春成接到妹妹打來的電話,匆匆地就從浙江的麗水往家裏趕,他上的是麗水的一所三本大學。
盛春成從麗水乘長途客車,路上走了六個小時,到了千島湖鎮,他趕去他們鄉里的中巴車停靠的地方,那裏停着兩輛車,駕駛員都認識他是老盛的兒子,看到他就躲開了,不是怕見他,而是不知道怎麼安慰他。
只有和他母親關係很好的,也在當售票員的旺來嫂,看到他就眼眶紅了,眼淚滴滴答答地流。
旺來嫂讓他馬上趕去醫院,盛春成欲走,旺來嫂又叫住了他,和他說上車上車,還是先回家吧,你現在去醫院,也幫不上什麼忙,先回家裏去看看,家裏還有兩個小孩。
中巴車才坐了一半的人,旺來嫂就叫她老公開車開車。
一路上,旺來嫂一個勁地和他念叨,春成,你現在是家裏的頂樑柱,你可一定要撐住啊。
盛春成懵懵懂懂,不知道怎麼回應。
盛春成趕回到家裏的時候,家裏已經亂成一鍋粥,他爸爸開的中巴車從山崖上滾落下去,造成重大的交通事故,六死三重傷,六個裏面有他的父親,三個裏面有他的母親。
盛春成回到家裏,家裏都被死難者的家屬們佔據了,母親還在千島湖的醫院裏搶救,家裏除了讀初二的妹妹,和讀小學六年級的弟弟,只有大伯在幫助照料,大伯是個盲人,在杭城的一家盲人按摩店當推拿師。
他也是接到電話,就急急地趕了回來,他是乘高鐵直接從杭城到千島湖,比盛春成早到了半天。
因為很早就開始開中巴車的緣故,盛春成家在當地屬於中上水平,手頭比較寬裕,兩個舅舅,經常會以各種理由來找他母親借錢,借了都是有去無回,把盛春成母親也惹火了,罵了幾次,把姐弟之情也罵沒有了。
碰到這樣的事情,兩個舅舅連影子也不見,他們還擔心自己送上門來,姐姐和外甥會要讓他們還錢。
家裏突遭這樣的變故,盛春成整個人都懵了,但沒想到,這還只是災難的開頭,而不是結束。
他父親的中巴車,保險就快到期,父母挨不住一個拉保險的熟人鼓譟,說是讓他們換一家保險公司,可以節省三百多塊錢,父母信了,把錢交給了這個傢伙,就以為沒事,保險已經換一個公司續上。
沒想到這個傢伙,口袋裏揣着他們的保費,並沒有馬上趕回去徽城鎮,把保費交了,把保單拉出來,而是先去參加了一個親戚的白事,山里人的白事,一做就要做好幾天,那裏白事還沒有做完,盛春成父母這邊出了事。
熟人一聽說這事,就嚇得人影都不見了,保險公司碰到這樣的事,哪裏肯認,說是一切都要以保單為準,結果,他們原來的保險公司已經過期,新的又沒有續上,硬生生脫保了,保險公司那裏,一分錢的賠償也不可能拿到。
事故鑑定的結果是,這次事故,駕駛員要負全責,因此,死難者的家屬們,就都住到家裏來了,也顧不得這家裏的大人,一個已經去世,一個還在醫院裏。
他們只知道,現在他們除了找盛春成家要賠償,就沒有其他的着落了。
盛春成在家裏待了一個多月,忙得焦頭爛額、精疲力盡,連父親的骨灰盒放在家裏,都沒有時間下葬。
他每天都要應付其他的死者家屬,把家裏所有的錢都拿出來,賠了人家還不夠,把父母替盛春成在千島湖鎮買的房子,鄉里造的自己住的房子,都抵給了人家還不夠,但盛春成,也沒有其他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再給他們。
母親出院了,醫藥費還是大伯付的,母親保住了命,但失去了一隻眼睛和一條腿,他們全家,沒有其他的地方可去,只能搬回去村里,住在爺爺奶奶留下來的老房子裏。
村里人幫忙,把他父親葬在屋後的山上,和他的爺爺奶奶埋在一起,盛春成站在新砌的墳前,欲哭無淚,該哭的這麼長時間,他早就已經哭夠,再也哭不出來,站在那裏,山裏的風聲悽厲,獵獵作響,他只覺得自己前路茫茫,不知道該怎麼辦?
回去學校是肯定回不去了,家裏有一個失去了勞動能力的母親,和還在上學的妹妹和弟弟,所有的壓力,都在盛春成一個人的肩膀上,他怎麼擔?能夠如何擔?
大伯站在他的身旁,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和盛春成說:
「春成,你還是跟我去杭城吧,在這裏也不會有出路的。」
是啊,在這個山溝溝里會有什麼出路,他們那個地方,連地都沒有,家裏只有一片山林和一塊坡地,山上是不值錢還不能隨便砍伐的馬尾松,坡地上也只能種點紅薯和玉米,其他什麼也長不了,賴在這裏,連填飽一家人的肚子都難。
於是,盛春成只能把弟弟和母親留給妹妹照顧,他跟着盲人的大伯,來到了杭城。
這是三年以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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