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786年,泗水城。
「咚咚咚……」
風雪夜,寒風呼嘯,叩門聲急切。
「吱嘎……」
伴隨着一聲木門摩擦的牙酸聲響起,木門從裏面被拉開。
開門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正小聲抱怨着誰這麼晚還來擾人清夢。
當他看到叩門之人後,臉色瞬間煞白,像是見了鬼一般。
敲門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十六七歲年紀,一雙眸子宛若這黑夜一般深邃。
只是這少年此刻甚是狼狽,不僅身上衣衫襤褸,還一身傷痕累累,不少傷口甚至鮮血未乾。
「陸隱!?」
開門的男人語氣顯得匪夷所思。
「你還活着?」
他臉色微緩,先是看了少年身後一眼,然後將少年拉進門內,急忙將門關上。
陸隱神色悲戚,還透着一絲無奈,道:「我的事情,李叔都知道了?」
中年點了點頭,發出長長嘆息。
陸隱接着道:「如今在這世上,除了李叔,我已找不到可信賴之人……我也知道這時候來找李叔不合適,但我家的情況,我必須弄清楚,還請李叔告知。」
準備掌燈的中年聽到這話,眉頭陡然一皺,將燈點上之後,緩緩轉身,將油燈放在桌上。
他看着陸隱,問道:「你的身體沒事吧?」
陸隱搖了搖頭。
中年在陸隱對面坐下,神色變得戚然起來,道:「具體我也不清楚……」
他陷入思索,似在思考如何開口。
陸隱也不着急,安靜地等待着。
「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你父親和整個陸家已經……」
「再後來,泗水城來了兩個自稱大河門的仙人,言說恆陽宗成了魔門邪教,已經被他們覆滅,唯獨跑了你一人;而你因修煉魔功,心性大變,殺親弒父,成了十惡不赦的魔頭,不僅大河門的仙人,連都尉府都在四處通緝你。若有人發現你並舉報,不僅能獲得千金懸賞,還能進入大河門修行,成為那仙人弟子……」
他看着陸隱,搖頭道:「我從小看着你長大,你是什麼樣的人,再清楚不過,打死也不相信你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他說得斬釘截鐵。
「只有兩個?」
陸隱發問。
中年點頭。
「何種境界?」
陸隱再問。
中年搖頭道:「不知。」
陸隱陷入沉默,思索着什麼。
中年這時候說道:「這泗水城他們已經搜過一遍,暫時不會再來,你可在此躲藏一些時日,待城中戒備有所鬆懈,再行離開,今後就不要回來了。」
陸隱點了點頭,問道:「我爹他……」
「都尉府為了可以名正言順繼承陸家產業,厚葬陸家三百餘口。你爹就葬在東郊旗山之上。」
中年說着,站起身來,不無悲戚之色,並未發現,坐着的少年雙拳緊握,指節發白,雙拳也因為過度用力而顫抖。
直到現在,陸隱都無法相信一切是真的。
人人敬仰的修仙宗門恆陽宗,突然變成了魔門邪教,一夜之間走向覆滅,整個恆陽宗三千弟子,除了他回家省親躲過一劫,全數被殺。為了將他這個漏網之魚斬草除根,對方甚至不惜派出大批強者,以至於他的家族也遭受了無妄之災。現如今又勾結官府,倒打一耙,將所有的罪責都扣在他的頭上,讓他從一個人人羨慕的仙人弟子,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這等血海深仇,不能不報!
可仇家人多勢眾,實力強大,若不是運氣使然,若不是這三年在恆陽宗學了一些保命的手段,他怕是早已命喪黃泉。
他原本是想就此逃離,半途卻聽到家族的消息,不敢相信,這才冒險回來確認,沒想到一切竟都是真的。
現如今在這泗水城,他就是十惡不赦的魔頭,唯有這位父親生前的至交好友值得信任,所以從他口中說出的話,不會有假。
就在這時,陸隱突然感受到了一絲惡意,驟然抬眼看去,就看到裏屋的窗戶內有一雙眼睛正盯着他,隨着他抬起目光之後,悠然消失。
陸隱微微皺眉,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父親生前的這個至交或許可以信任,但他的家人卻不見得。
人性貪婪,在那等重賞之下,任何情分都經不起考驗,更何況大河門還許諾一個仙人弟子的身份。
這個世上,人人皆想成仙,連宣武國的皇帝都痴迷仙道,聽說只要懂得丹道玄術,就能入朝為官,毫不在乎民生社稷,以至整個宣武國民怨四起,叛亂不休。
如此一來,無論達官顯貴,市井平民,只要能進入仙門修行,成為仙門弟子,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天大機緣,自然不會輕易放棄。
陸隱跟着起身,已經有了離開的打算。
雖說這泗水城只有兩名大河門的修士,但現在並不清楚對方是什麼修為,加上之前追殺他的人也在這泗水城附近,甚至可能已經進入泗水城,一旦他行蹤暴露,必死無疑!
「有勞李叔,這次打擾,只是想確定我家裏的情況,如今我既已確認,若是繼續留下,只恐給李叔帶來災禍……」
陸隱還未說完,中年便皺眉道:「你這孩子說的什麼話,我與你父親情深似海,好幾次更是出生入死,如今你來找李叔,李叔幫不上你就已經是愧疚萬分,又怎會怕你連累?再說了,你現在這個樣子,出去豈不是一眼就被人認出,更何況現在城門已經關閉,你又如何出城?」
陸隱還是有所猶豫,中年便道:「這樣,你今晚先住在李叔這裏,明日一早喬裝一番,李叔送你出城。」
盛情難卻,陸隱也就先行答應下來,打算等對方睡下之後,再偷偷離開……
天寒地凍,冰雪連天。
這樣的夜晚,沒有什麼比躺在溫暖的被窩裏更讓人舒服,這樣的深夜,每個人都應該在溫暖的夢鄉,但陸隱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
睡不着的,其實不僅陸隱一人。
姓李的中年此刻也難以安睡,他確實知道陸隱的為人,也知道陸家這起慘案的貓膩,但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時候,真相是什麼,其實並不重要。
一邊是他與陸天明的情感,一邊是大河門給出的巨大誘惑,他實在很難做出選擇。
將陸隱留下,幫助陸隱逃走,他很可能會落得跟陸家一樣滿門被滅的下場。在那些仙人眼中,他們這樣的凡夫俗子,不過是螻蟻,是草芥,陸家三百餘口,一夜被殺,就是最好的證明。
告發陸隱,他不僅能夠得到千金懸賞,還能將自己的兒子送到大河門,成為仙人弟子,出人頭地,他們這一家,從此以後,在這泗水城,甚至在這宣武國,都將成為人上人。
而這些,此刻對他而言,唾手可得。
就在他左右為難之際,一隻溫潤的手掌撫上他的臉頰,滿是溫柔之意。
「我知道你為難,也知道你跟陸家主的情感。我們如今衣食無憂,也是陸家贈與,但你有沒有為良兒考慮過?如今陸家已經沒了,今後咱們再無依靠,我跟你吃多大的苦都不打緊,可良兒呢,你就甘心讓他一輩子這樣碌碌無為?」
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像是已經斟酌了很久的詞句:「一旦良兒能夠進入仙門修行,成為仙門弟子,再不濟,也能謀個一官半職,這樣的機會,如今就擺在眼前,你若是覺得為難,我可以做這個惡人。反正只要良兒能夠出人頭地,我這個做娘親的,就算被人背後戳脊梁骨,也不打緊。」
男人的手掌疊放在婦人的手掌之上,沒有說話。
這般過了許久,男人緩緩起身,披上外套,離開了李府。
「一個人運氣再差,這一生也能遇上幾次機會,只要抓住一次,就能有所作為。」
「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做人做事,要當機立斷,能低眉慈目,更要拿得起屠刀。」
這些話是陸隱的父親陸天明教他的,他以前已經錯過了很多機會,這一次,他想抓住。
隨着中年男人離開,街道上便響起了斷斷續續的狗吠聲,高高低低。
隨着狗吠聲遠去,一個少年自黑暗中走出,看着男人離去的方向,眼神複雜,不過眼神中的複雜情感漸漸地就平靜下去,最終只是在這寒冷的冬夜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陸隱並未就此離開,而是遠遠的跟着中年男人,將自己的身形完全藏在黑暗之中。
都尉府,燈火通明。
敲門聲很響,也很急。
隨着都尉府的大門打開,敲門的男人很快就被帶進都尉府,沒一會便從都尉府走出。跟他一起的,還有一個男人,看起來很是倉促,所以邊走還邊系腰帶,身後還帶着一大幫甲士,只是並不是直奔李家方向,而是奔着一家客棧而去。
隨着這群人進入,客棧陸續有燈火亮起,接着就有兩名負劍修士從客棧中走出,然後在中年的帶領下,直奔李家而去。
等到這群人完全消失,陸隱才從黑暗中走出,然後悄無聲息地翻過客棧院牆,進入客棧之後,再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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