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野遇春 12 焦糖爆米花

    【第十二章】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突然發生的,像酷暑天的停電,像冬夜的冰雹,像爛在路上的越野車。

    周末的早晨,小滿醒來的時候天陰沉沉的,她爬起來趴在窗上看,空氣中有細密的小雨絲,落地後很快便融進泥土裏,連雨聲都聽不見。

    媽媽有時候會加班,於是小滿按從前的習慣,先穿鞋走出房間,往客廳看一眼,再往洗手間和媽媽的臥室看一眼。

    最後,她在書房看見媽媽。

    媽媽正在書桌上埋頭抄寫着什麼,嘴裏很小聲地請輕念。

    是英文,媽媽說過的,是英文。

    「媽媽。」

    她小聲喊了句。

    意識到自己發出聲音,小滿一顫。

    黃喜芸執筆的手一頓。

    她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向房間門口的小滿。

    「小滿,你剛剛叫我了嗎?」

    小滿被這麼一問,整個人像卡帶一樣。

    她平時打手語的時候,心裏是會默念要說的那些話的。她一時分不清楚剛剛自己是真的說了話,還是只是在心裏默念。

    黃喜芸的表情從猶豫轉換為確信,她歡喜地放下筆,快步走到小滿面前,蹲下。

    「小滿,你剛剛說話了對不對?」

    「媽媽不會聽錯的,我聽到你的聲音了。」

    黃喜芸把小滿擁進懷裏,手撫在她的後腦勺,下巴蹭在她肩膀,緊緊摟着她。

    夏天的衣服很薄,小滿的睡衣也很薄。

    她感受到有溫熱的東西在她肩上蔓延。

    是媽媽的眼淚。

    「小滿,可以再說一句嗎?還是叫媽媽好不好。」

    黃喜芸抹乾淨臉上的淚。

    「媽、媽。」

    小滿再次嘗試。

    小滿和媽媽跑了一上午的醫院。

    她們在醫院的繳費大廳、走廊、接診室來回穿梭。

    從前來醫院的時候,媽媽總是擔憂而盼望的,只有這次,媽媽始終笑着,中途還給小滿的外公外婆打了電話。

    小滿從沒見過媽媽這樣開心。

    「寶寶,可以再叫一聲媽媽嗎?」

    「不行不行,累到你怎麼辦。」

    「我們還是看完醫生後,聽聽醫生建議吧,萬一你現在不適合一直說話呢。」

    小滿兩歲被帶走時,還只會發一些類似「啊」「呀」「嘿」的短促音節。接回來時,她已經不會說話了。

    這是黃喜芸人生里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女兒說話。

    「小滿,對不起媽媽太興奮了。」從接診室出來,黃喜芸拿着一疊檢查單,反覆試圖克制自己。

    得到一切正常的結果後,黃喜芸把小滿抱起,轉了幾個圈圈。

    這像是一場上天的饋贈,黃喜芸滿心感激,用手機記下這個日子。

    她說,這是一個紀念日,獨屬於她們的紀念日。

    小滿還不清楚紀念日的含義,暗自猜想,是不是像生日、兒童節、月餅節那樣的日子。

    她沒顧得上思考,就被媽媽領着去了她們一直沒時間去的電影院。

    彼時,一部大熱的暑期檔動畫正在熱映,小滿被巨大的電影院屏幕吸引,很快陷入其中。

    後來,她們又去兒童城抓了毛絨玩具,去精品店給買了一塊兒白色的電子手錶,去文具店補充了很多需要用到的文具。

    大包小包從商場出來的時候,小滿提出去電影院打包一份焦糖爆米花帶走。

    黃喜芸親了她一口,將她的所有要求都一併接受。

    爆米花甜膩的香氣瀰漫在空氣里,小滿卻沒吃,而是把爆米花保護得很仔細。

    回家的公交車上,小滿問:「媽媽,我、可以、」

    說話吐字間還是有些吃力,小滿深呼吸一口氣後繼續打手語:「我可以去樓上找哥哥嗎?」

    還有姍姍和谷佳。

    「當然可以,等周一,你還可以向你的好朋友們分享這個消息。」媽媽回答。

    落日的餘暉從玻璃車窗灑進來,小滿看了好幾次她的電子手錶。

    如果今天大家都要出來玩兒躲貓貓的話,她還可以告訴更多的人。

    公交車晃呀晃。

    小滿抱着焦糖爆米花,小小聲地進行着什麼。

    「望、望、渡。」

    「望、渡。」

    -

    樓道里,籃球「砰」、「砰」、「砰」地響着。

    望渡一邊上樓,一邊隨意拍球。

    棕紅色的籃球落地又彈起,沾了他一手的灰。

    但他另一隻手乾淨着。

    他在球場外面洗完手後,專程騰出來的左手就沒碰過球,此刻拎着一個膠袋子,裏面是用糯米紙包裝好的冰糖葫蘆。

    今天他和秦洋他們去的三中那邊的球場,把幾個過來挑釁的初三生打了個48:20。

    那些人走的時候不服氣,還念叨着他們是小矮子。

    明明也就比他們大個一歲。

    他把籃球收回手裏,抱在要腰側,忽而站直身子,虛虛貼在樓梯間的泛黃的牆壁上。

    兩隻手都佔着,望渡沒辦法做記號,無奈又放下籃球。

    往牆上刻了個印記之後,望渡回頭上下打量。

    不是很高,也不是很矮。

    少年眉頭輕蹙。

    他到底什麼時候能長到一米□□,不是說初中男生就要開始長個子了嗎?為什麼反倒是有幾個女生竄到一米七去了。

    走到小滿家的樓層,望渡輕輕敲了敲門。

    沒有人回應。

    他今天早上出門時就來過,當時是想問問小滿有沒有想喝的果茶,他回來可以幫她帶。但當時小滿沒在,這會兒似乎還是沒回來。

    望渡拎着糖葫蘆繼續往樓上走。

    低頭看着糖葫蘆時,他沒發現樓里日常開着門的那幾戶,今天都緊閉着門。

    上到四層半,望渡一抬頭,看見大開着的家門。

    楊曉玲恰好從屋裏拎着四五個垃圾袋出來,看到望渡時怔了一瞬。

    她常年只到脖子的短髮此刻隨意地挽在腦後,有些凌亂。上衣的短袖佈滿褶皺和髒污,胸口的那一朵貼花,被生生扯下來一半,搖搖欲墜地懸在布料上。

    望渡渾身一僵,手裏的籃球墜地,「咚咚咚」落在原處。

    他三兩步邁上樓梯,抓住楊曉玲提着垃圾袋的手。

    「那個傻逼來過了?」他問。

    目光落在楊曉玲的胳膊上,上面肉眼可見的有幾處青紫和血痕。

    她刻意轉向一邊的臉上,也有一處傷在顴骨。

    「人走了多久了?」

    「他住錦繡小區是不是?」

    「靠。」

    望渡扔下糖葫蘆,轉身就往下走。

    楊曉玲抓住他。


    「望渡,站住。」

    她抓着望渡不肯放,似乎又扯到傷口,疼得「嘶」一聲。

    望渡連忙回身去扶。

    「你跑什麼?你知道他住哪兒?老娘都不知道你能找着?」楊曉玲瞪瞭望渡一眼,「況且,老娘也沒打輸。」

    「那混蛋玩意兒瘸着腿哭着走的。」

    說完,她似是怕望渡不信,打開垃圾袋,給他看裏面斷裂的凳子腿。

    望渡低頭,看見一些亂七八糟的玻璃碎片和一節一節還帶着木刺的棕色木棍子和一塊兒板,是已經散架了的小木椅子。

    「那畜生不曉得是不是窮瘋了,非說他以前還送了我一個金項鍊,這會兒要拿走。我說什麼狗屁金項鍊,他連條褲衩都他大爺的是破洞的,還金項鍊。」

    「後來他要去翻你房間,說你這些年的壓歲錢也該分他一半,本來就是他給的,既然離婚跟了我,那錢你也別想要。放屁,他有個屁的一半,那些年走親戚哪次不是我付的人情錢。」

    楊曉玲想把人趕出去,望呈被推急眼了給了楊曉玲一巴掌。楊曉玲端起花架上閒置的玻璃魚缸就往望呈臉上招呼,她又被踹了一腳,抄起手邊的小板凳就是一頓暴揍,中間臉上挨了一拳。

    最後望呈捂着腳,痛得一邊哭一邊罵她是個狗/娘/養的潑婦,瞎了眼當年看上她。

    楊曉玲也不惱,一邊收拾家一邊哈哈哈地笑。

    望呈緩了好一會兒才瘸着腿罵罵咧咧地走了。

    屋裏能看出來已經被楊曉玲粗略打掃過,但餐桌餐椅、飲水機和電視依然狼狽地倒着。角落的電風扇還被扯斷了線,斜斜地倒在冰箱旁邊。

    一地的狼藉正默默訴說着剛才那一場打鬥的觸目驚心。

    望渡給楊曉玲仔仔細細上藥,檢查她身上確實沒有什麼大傷,而後把人安置在沙發上,慢慢把家具復位,清掃地面。

    洗拖把的時候,望渡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捶,發泄着渾身的懊惱和憎惡。

    「兒子,媽出去一趟啊。」楊曉玲從門口喊,「上面突然要來檢查,我去加個班,晚點兒回來。」

    「老娘得好好想想,要不要去報個跆拳道班啊真是的。」

    「總感覺還是打輕了」

    門被帶上,發出悶響。

    望渡把家裏收拾好,拿出手機,在短訊里翻出一個地址。

    他到的時候,望呈還沒回來。

    他撿起石頭砸爛了窗,進屋等着。

    過了兩個小時,門口傳來響動,鑰匙聲音過後,大門被推開。

    望呈看到望渡,幾乎是一抖。

    「你你這個小畜生,你過來幹什麼,你他媽怎麼找到我這裏的。」

    他頭上包着紗布,眼睛還腫着,肩膀一高一低地站着,看着腿腳的確是有問題。

    傷得不輕。

    望渡靠過去,把人往牆上一懟。

    咬牙道:「你以後再動我媽一下,老子打死你。」

    望呈吃痛,眉毛擰成麻花。

    望渡鬆開他,「砰」一聲關上了門。

    「操」了一聲,望呈等人走了才罵罵咧咧道:「反了反了,他媽兒子都敢打老子了,畜生女人生的畜生兒子,有一個算一個全他媽是傻逼。」

    -

    回到筒子樓,望渡的籃球還在樓道角落靜靜地躺着。

    已經是傍晚,白天鄰居們緊鎖着的門再次打開,拉着帘子,從裏面傳出熱播電視劇的聲音和談話聲。

    望渡沒進屋,隨意坐在家門口的台階上。

    從這裏往樓梯間的窗戶看,是一片黃澄澄的晚霞。

    他低下頭,手暴躁地抓在自己的發間。

    靠。

    天底下的男人果然還是傻逼居多嗎?

    他也是個傻逼,剛剛他為什麼要出去打球。

    他就不能老實呆在家裏嗎?

    要是他在家,楊曉玲就不會受傷了。

    打個什麼破球。

    晚風習習,穿堂而過。

    晚霞一點點落幕,如墨的黑色蔓延過來。

    時間過了很久,少年依然低着頭,把臉埋在膝蓋和臂彎之間。

    樓下突然傳來聲響,某家的門關上又打開。

    望渡聽見一道很輕很小的腳步聲,頓頓地往樓上來。

    他沒理會。

    腳步聲在四層半停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思考。

    過了一會兒又往上來,最後,帶着些氣喘的呼吸聲落在望渡身邊。

    有人坐了下來。

    挨着他。

    小學生是不懂什麼人情世故的。

    小滿看到望渡,先是覺得有些奇怪,後來又覺得開心,不用敲門就能看見他。

    她努力抓了一把爆米花,小小的手伸到望渡面前。以她手掌的包容度來說,裏面其實也只有幾顆爆米花而已,但她還是抓得相當用力。

    望渡沒有動,依舊垂着頭。

    小滿疑惑地低下頭,把自己的頭也埋下去,往望渡臂彎里擠,像是要把自己塞到望渡面前。

    爆米花桶傾斜,灑落一部分在台階上。

    焦糖的味道掃空望渡心裏的煩悶。

    他無奈地被氣笑了。

    也是,小學生哪兒知道,男生心情不好,甚至還愧疚得哭過的時候,並不喜歡有個小傢伙把頭塞進他埋着的地方,察看他具體是怎麼哭的。

    -

    小滿看到望渡的眼淚,好久都沒動。

    眨巴着的眼睛顯示出她在思考。

    她把手裏的爆米花放回爆米花桶,用食指戳望渡的臉頰,把眼淚沾濕在她小小的手指上,然後擦掉。

    「哥,不哭。」

    望渡一愣。

    他抬起頭,微微訝異地看向眼前的小崽子。

    她,剛剛說話了?

    還喊他哥?

    小滿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起身走到望渡前面的台階上。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如同對待什麼寶貝一樣,捧住瞭望渡的臉。

    望渡聞到爆米花的焦糖味道。

    準確來說,他聞到沾染在小滿手上的焦糖味道。

    濃郁而醇厚。

    小滿湊過來,朝着望渡的耳朵小聲開口。

    是一道溫和而稚嫩的聲音。

    「哥,不難過。」

    似乎有焦糖粘在望渡臉上。

    他卻並不覺得厭煩。

    小滿笑,他也笑。

    兩人對視良久。

    晚風仍舊在吹。

    少年聲音微沉,帶了點兒淺淺的鼻音。

    「小崽,你聲音還怪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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