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奕歡剛剛退燒,太醫又說了,晚上休息不好也會影響病情,不好挪動,於是,一點憐憫加上一點微妙的共情感,讓蘭奕臻一念之差,仍是讓蘭奕歡留在他的地盤休息了。
東宮被偷偷摸摸鎖上的大門,終究又在無事發生中被默默打開。
當然,出於太子的威嚴和對自身冷酷性格的證明,蘭奕臻當然不可能再陪蘭奕歡睡覺了,他令人在外間又加了一張床,兩人隔着道半掩的門,各自休息。
然而這一回,做噩夢的人成了蘭奕臻。
深黑色的夢,他什麼也看不見。
但可以感覺到,他的懷裏抱着一個人,那身體好瘦好涼,仿佛永遠也不會暖。
風在黑暗中呼啦啦地吹着,像是無數雙拉扯着他的手,想要把他和那個人分開,他拼盡全力地將手臂收緊。
跪在大理石地面上的雙膝被寒氣逼的徹骨,身體裏躥涌的血液卻帶着幾乎要沸騰的灼燒感。
這時,眼前有道血紅色的光,驟然一亮。
那個瞬間,他看到了一張臉,蒼白的、帶淚的,又是嫵媚的,仿佛某種誘惑,又帶着無盡的悲情。
失了血色的嘴唇微動,似乎要告訴他什麼
你要說什麼?
你是誰?你是誰?
他急切地傾下身去,仿佛聽到一句未盡的低語:「我對你」
心臟驟然劇痛,仿佛被這三個字剖開了一個口子,其中深埋的壓抑的悲傷就汩汩流淌出來,仿佛沒有盡頭。
什麼東西落下來,砸在了他的手臂上,割出一道劇痛,緊接着,又砸落在地。
蘭奕臻緊緊閉闔的眼瞼輕輕地跳了跳,隨即,猛然睜開。
一切黑暗與血色都消失了,華麗的殿宇之中,香氣縈繞,帳幔輕軟,月光從窗外傾瀉而入,落成地面上靜謐的白霜。
可他的心頭卻一片惘然,仿佛還不捨得這個噩夢似的,此時懷裏空空如也,少了那樣一道冰涼的體溫,卻仿佛更冷,更寂。
蘭奕臻回手一摸,發現他竟已滿臉是淚——打三歲之後,他印象中自己就再沒哭過了。
自從手臂上多了那道傷,他整個人就好像中邪了一樣,說不出的魔怔,這也是蘭奕臻最近心情不佳的原因。
而且這個消息絕對不能透露出去,否則「太子神志失常」的事可大可小,稍有不慎,就可能引起社稷不穩,所以蘭奕臻只派遣了侍衛暗中調查宮中是否有人動用了厭勝之物。
「這道詛咒若不能破局,會讓殿下半生鬱鬱寡歡,三十三歲悲慟抑鬱而亡」
想起巫醫的話,蘭奕臻唇角嘲諷地挑了一下。
深更半夜,又做了噩夢,他緩過勁來之後,也感到了一陣睏倦,於是抻了下被子,準備重新躺下。
左右也不過只是一個夢,明天一早,自然煙消雲散。
結果被子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給壓住了,蘭奕臻一扯還沒扯開,他伸手過去扒拉了一下,結果一把摸到了一個毛茸茸熱乎乎的東西。
在這個剛做完噩夢的深夜裏,突然來這麼一出實在瘮人,蘭奕臻猛一下子都精神了,低頭看去,卻見是蘭奕歡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跑到他床角處縮着來了。
蘭奕臻這張床又寬又大,蘭奕歡個子又小,蜷在床角處還沒被子堆起來佔地方,蘭奕臻剛才醒過來了半天都沒瞧見他,直到這時才嚇了一跳。
蘭奕歡還知道裹上他被子的一角,半點也不讓自己凍着,長長的睫毛搭在眼瞼上,睡得挺香。
蘭奕臻幾乎懷疑,最近他老是睡得不安穩,說不定就是被這個小子給轉移了。
他將被子扯平,順帶也把蘭奕歡從裏面剝出來,發現他懷裏還抱着那隻長相奇怪的小熊,像是兩隻依偎取暖的幼崽。
難道訣竅就在這裏,有個什麼東西陪着睡,就能睡得好一些?
蘭奕臻將手伸過去,拽了拽那隻小熊,沒拽出來,倒是總算把蘭奕歡給拽醒了。
蘭奕歡剛剛睡覺的時候,就隱約聽到有含糊囈語和哽咽的聲音,他以為是自己在做夢,直到此時醒了,睜開眼睛,才第一眼就看見了蘭奕臻微紅的雙眼。
除了面前的二哥相貌要稚嫩一些,眼前的一幕,真的很像蘭奕歡生前看見的最後那道場景。
蘭奕歡腦子還有點迷糊,怔了怔,問道:「二哥,你哭了?你怎麼」
一個自詡「男兒有淚不輕彈」的硬漢,居然被六歲的小弟看到自己哭過的樣子,這實在有些丟人了,蘭奕臻下意識地用兩根手指,捏住了蘭奕歡的嘴,阻止他接着問下去。
蘭奕歡被他捏的像只小鴨子似的,眨了眨眼睛。
其實對於他來說,蘭奕臻那張帶着淚的臉在腦海中印象極為深刻,畢竟,這是他一生走到終點時見到的最後一個人。
一朝天下之主,死前孤身一人,往事成空,看到還有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願意為他而哭,不管是出於何等目的,對於蘭奕歡來說,都是很大的安慰了。
因為這一點,他想,他應該會一直對蘭奕臻心存一份感激。
於是,蘭奕歡伸出小手,安慰地在蘭奕臻後背上輕輕拍了拍。
蘭奕臻微微一頓,將蘭奕歡鬆開,然後把他拎起來,也像對待一隻玩偶小熊似的,擱在了自己的枕邊。
蘭奕臻將自己的被子給蘭奕歡和熊搭了點,跟着也躺了下來,道:「睡吧。」
說來也靈,這樣再躺下之後,不多時,他真覺得一陣困意襲來,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這回,一夜無夢。
直到第二天蘭奕臻下了早朝,才有一名宮女走到了他的跟前,恭敬地說道:「殿下,皇后娘娘請您去一趟。」
蘭奕臻走出來的時候,眉宇間本來是帶着幾分舒展之色的,但聽到「皇后娘娘」四個字的時候,他的眼神微微一沉,周圍的氣氛好像瞬間也跟着變得緊張起來。
片刻之後,蘭奕臻淡淡地說:「知道了。」
所有的人都鬆了口氣,隨着蘭奕臻去了皇后的宮中。
與性情懦弱、溫和,沉迷於修道的正平帝不同,蘭奕臻的生母戚皇后是一位性格非常強勢的女性,甚至跋扈如同齊貴妃,這些年來都被她壓制的掀不起半點風浪。
就算面對的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她也從來沒有表現出過任何的溫情。
蘭奕臻進去的時候,戚皇后正倚在軟枕上看書,手中端只五彩琉璃盞,裏面裝着紅色的酒液,隨着她的晃動散發出淡淡的香氣。
她的五官無一處不精緻,帶着種大氣凌厲的美,一眼看去便可見雍容華貴的氣度。
這樣看來,站在她對面的蘭奕臻跟她長得其實非常相似,但蘭奕臻冷淡沉凝,又帶着幾分少年人特有的青澀,戚皇后則明艷成熟,氣勢逼人,母子二人的氣質又大相徑庭。
蘭奕臻行了個禮,淡淡地道:「母后。」
戚皇后放下琉璃盞,筆直地看向蘭奕臻,面上帶着微笑,然而這笑意亦是有些迫人的,說道:「你來了。」
蘭奕臻一點頭。
戚皇后道:「用過膳了?」
蘭奕臻再點了點頭。
這一句生硬的關切好像就代表了母子兩人之間所有的感情,戚皇后的下一句就直入主題:「蘭奕歡還在你那?」
蘭奕臻說道:「是。」
「相處的如何?」
蘭奕臻神色不變:「不過暫住一下罷了,談不上相處。」
「但我聽說,他這兩晚都是在你的殿裏住的。」
戚皇后冷冽的眼神在蘭奕臻臉上拂過,語氣淡淡地說:「我早跟你說過,你是儲君,只要守住一個『穩』字,便已立於不敗之地,根本沒有必要去攬這種無謂的麻煩。齊家那邊,能遠則遠,無論是蘭奕勝還是蘭奕歡,都不值得你去耗費心思,你難道忘記了嗎?」
她言下之意,顯然也同其他人一樣,是覺得蘭奕臻將蘭奕歡帶回東宮,是另有用意。
蘭奕臻一抬眼:「母后覺得,兒臣把蘭奕歡接到東宮,能算計什麼?」
戚皇后眯起了細長的鳳眼,說道:「我不想耗費時間猜測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今天叫你過來,只是為了告訴你,儘早把蘭奕歡送回到齊妃那裏去。如果你不這樣做,那麼我會親自為你解決這個麻煩。」
蘭奕臻的心中掠過一絲冷意。
他知道戚皇后會把他叫過來,並說了這樣一番話,其實是「為他好」,就像從小到大每一時的栽培與教導。
但這種「好」實在讓人難以感受到是出於母親對孩子的愛,而更像是在培養一件合乎心意的工具。
她永遠這麼的強勢武斷,也從來不去試圖理解別人,也不懂得真正的關心。
「說完了?」蘭奕臻道,「好,母后的話,兒子聽見了。」
他從容地站起身來,用平視的目光看着戚皇后:「但這件事,您不能插手。」
戚皇后的神色陡然變得嚴厲,蘭奕臻卻不為所動,繼續說道:「因為,孤不喜歡任何人干涉孤的決定,希望母后知曉。」
蘭奕臻的語氣讓戚皇后微微眯起眼睛:「你現在真是長大了。」
蘭奕臻冷靜地說:「是,人總在長大也總在變老。」
說完之後,他便行了一禮,轉身除了皇后的宮殿。
蘭奕臻一走,旁邊伺候的宮女太監們都不免鬆了一口氣——這母子兩人每次見面都不歡而散,雙方的那股氣場都實在是太嚇人了,壓得他們幾乎喘不過氣來。
戚皇后身邊的大宮女走上前去,低着頭為她換了一杯酒,低垂的目光瞥到,在太子的背影徹底消失在門外的時候,戚皇后拿着杯盞的手有一瞬間的僵硬。
她已經在這裏侍奉多年,心裏清楚,皇后娘娘不是不關心太子殿下的,只是她的性格確實有強勢偏執的一面,掌控欲極強,又從來不會表達罷了。
偏生太子也是個冷性子,兩個同樣剛硬的人,中間又沒有任何的緩和劑,自然總是難免衝突。
或許越是相像,越是不能理解彼此吧。
如果他們之間還有位性格稍微柔和一些的親人從中調停,或許還能好一些,可是皇上見了皇后就像學堂的學生瞧見夫子,每回都嚇得戰戰兢兢,皇后自己也沒有另外的兒女,這也是不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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