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臻回來得遲了一點。
藥師谷中不見蘇緯的身影,谷口倒是有個林年愛焦頭爛額地轉圈。聽他所述,他與蘇緯出去趕集,只是片刻分頭就不見了蘇緯的人影,有着之前在濟南被人擄走的教訓,每次他們出門都十分小心,長久無事,警惕之心稍一鬆懈便出了此事。楊臻三人回來時,蘇緯走失不過半個時辰,趕緊找到崇安形影分會把周邊的弟兄們都發動起來找人或許為時不晚。
奔忙半晌,形影會的人在武夷山陰的一個村子裏找到了蘇緯。彼時周從燕先一步回了藥師谷陪着季菱,以師徒在外相遇遊玩不夠的說法暫時安慰住她。而另外三人跟着形影會分頭行動,先一步找到蘇緯的是林年愛那一隊人。
楊臻接了消息,倉忙趕過去之後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那一間破敗的茅屋中,林年愛攬着蘇緯,一隻手附在他的胸口上,垂面不動。
「阿衡?」遠在茅屋之外,楊臻已經知道了蘇緯的情況——他感受不到蘇緯的生機,可他不敢接受這樣的事實。
林年愛心疼無限,即是對懷中的徒孫,也是對面前的徒弟。他把蘇緯交給楊臻:「有什麼話就好好說說吧。」
楊臻不敢看蘇緯,林年愛的這句話更讓他發抖。林年愛又何嘗忍心與楊臻對視,只是一眼,看到他眼中驚惶的水光便讓林年愛別過臉去不再言語。
「為什麼?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楊臻不斷地問着。蘇緯的樣子,單薄如紙,面無血色,渾身上下好似是附了一層霜,那是冷汗耗干凝結而成的殘餘。楊臻幾乎一眼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但事實再清晰他都不願接受。
「小師父……」蘇緯睜開眼睛動彈了一下,很艱難,他卻不再掙扎,動一下要耗費好多力氣,他已不捨得把為數不多的力氣浪費在虛晃的動作上。即便如此,他還是想留給他小師父一個笑:「你回來啦……」
「對不起,」楊臻不敢看他那雙啞光無神有氣無力的大眼睛,只能把目光落點放於蘇緯艱澀微動的喉結上,「我來晚了。」
「名字想好了嗎?」蘇緯想去握楊臻的手,但又不舍流失這一份氣力。
「沒有,」楊臻發現了蘇緯的渴望,但他是真的不敢多碰蘇緯一下。他很清楚這幾乎是最後的機會,可怎麼也無法克制此時此刻的怯懦。
「我想好了……蘇欣,欣欣向榮的欣……好不好?」蘇緯還想笑,想得意一下自己小聰明,「男孩女孩都能用,多好……」
楊臻一個不慎抖落了一滴淚,正掉在蘇緯的發冠上,不知他有無發覺。
蘇緯安靜了片刻,並未等到楊臻的讚許,不禁嘆了口氣說:「其實我都知道,你和師爺說我活不過三十……原本我一直盼着長命百歲,我乖乖聽話,我好好練功……可後來我想,只要完成自己想做的事,年歲長短也不是那麼重要,可是,可是我還有好多事沒來得及做……我想陪着菱兒,想看孩子長大,我還想陪爺爺走出山海閣遊山玩水,想看醫書,想學武功,小師父的傳記我還沒寫完……」
楊臻攥住蘇緯的手,他實在不忍心聽下去。切實的心疼,具體無比的痛,仿佛用細密的鐵網勒住心臟每一眼間隙中又逐一耐心無限慢條斯理地插入一根針一樣。他把手中的手攥得甚緊,可惜手中的手已經不能回握給他一絲力氣了。
「小師父……」蘇緯喘了口氣,吞吐艱難,「我想,回家……」
楊臻把臉埋到蘇緯的懷裏不住地哆嗦,憑他從前再怎麼神通廣大,此刻蘇緯的任何一個心愿他都沒法完成。
舉世恍惚之際,蘇緯竟也生出了一絲心疼,他知道他小師父在哭,關於哭泣,他從前不曾見於他小師父,以後也不願見到,只是如今時今日般可以安慰小師父的機會怕是沒有了,他鼓足力氣抬手摸了摸他小師父的臉,他摸到了一手的淚,摸到了他小師父嘴角的疤。世界逐漸沉寂,眼中的——或者也可能是腦海中想像的小菱兒、爺爺、途安、師爺、師娘、小師父離他越來越遠,最終被吞進了黑暗。
撫在楊臻臉上的手微微一塌,再不能有貼合的動作,這一不得不面對的時刻還是降臨了。可楊臻還不是願接受。他目睹、面對過許多死亡,但真正能觸及到卻只此一件。
這個打小就留着長生辮的人到底終於二十三歲。
嵬名峴趕過來時,在茅屋門外只看到了楊臻蜷縮的背影,顫抖、落魄,無聲而悲涼。
挺着大肚子的季菱和周從燕在院子裏縫小衣裳,兩個女人的手藝都不怎麼樣,但有心意在,做起來照樣是那般開心。
林年愛先一步進了院,他臉色不好但也並未失態,畢竟見過那麼多生死之事,這世上再難有比一城人活活燒死在他面前更他崩潰的事了。
季菱起坐不便,只消笑着與他打招呼,往後一看,林年愛之後還有楊臻和緊隨着楊臻的嵬名峴。「小師父你可算回來了,阿衡一直念叨着你呢!」季菱甚是歡喜。
嵬名峴跟在楊臻身後躲避着季菱的視線扶了楊臻一把,看他的面色青白便知他快撐不住了。
「小師父你怎麼了?」季菱當然也看得出楊臻病態。
一陣沉默後是嵬名峴開了口:「連日奔波,有些惹到了心症。」
「這可怎麼好,趕緊去歇着吧!」季菱說。
周從燕擔心得不行,她隱隱預感事有不對,過去攙着楊臻連聲詢問情況。
季菱扶着腰板站起來還欲關心幾句,可目光往後看了看卻覺得少了什麼:「阿衡呢,他怎麼沒回來?」
周從燕的恐懼有了源頭,她大氣不敢喘一口地看着楊臻的側臉,極度害怕楊臻說出她心中不詳的預感。
嵬名峴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方才扯的那個謊已是他竭力所至。林年愛也開不了這個口,眼看季菱就要生了,這個時候一句話說錯就是一屍兩命。
「剛才在城中遇到了蘇途安,」楊臻不過讓季菱等了一個呼吸,「說是蘇老閣主的輔肢出了點問題,我還有事要辦,就讓他跟蘇途安回登州了。」
季菱意外得不行:「很嚴重嗎?怎麼走得這麼着急?」
「軸承材質不行,出故障不是什麼大問題,只是那小子孝順,着急忙慌地就走了。」楊臻笑不動,說到最後還晃悠了一下,好在一左一右有周從燕和嵬名峴扶着才不至於太明顯。
「原來是這樣啊,」季菱鬆了口氣,「阿衡之前確實說過這個事,只是他就這麼回去沒問題嗎?」
「有途安兄照顧他,不會有事的。他離開的時候惦記着你,怕趕不上你們的孩子出生,說會常給你寫信的。」楊臻說。
周從燕鬆了半口氣,但注意到對面嵬名峴惶然的神情之後又重歸警覺,她滿懷忐忑地仔細去看楊臻的樣子。迎着驕陽,楊臻的眼睛卻晦暗無光,只憑這一點便讓她慌了。
季菱低頭撫着圓滾飽滿的肚子,痴痴地笑了起來。
「行了!」林年愛出聲道,「都趕緊回屋歇着吧,季丫頭你每日曬半個時辰的太陽就夠了。」
季菱乖巧答應,抱着桌上盛着針線手藝的竹甸慢吞吞地回了屋。
「周丫頭你去陪她吧。」林年愛又吩咐道。
周從燕萬般猶豫,既懸慮蘇緯的安危又擔心楊臻的狀況:「你沒事吧?」
楊臻握住她的手說:「去吧。」
周從燕還有話想問,看着他的樣子又怎麼也開不了口,只得默默跟着季菱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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