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
乾清宮內。
朱厚照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你們的意思是,京師之中有人故意放出了消息,稱中山侯即將出海私自開啟海洋貿易,違背太祖高皇帝的祖訓?」
西廠提督谷大用,東廠提督馬永成,錦衣衛指揮使牟斌三人俱在此處。
「然後,你們三人連背後主謀是誰都沒有查清楚,只是抓了些無足輕重的棋子?」
朱厚照靜靜地看着三人,然後陡然怒拍案桌。
「還愣着做什麼?」
「滾去查!」
「查不出來朕廢了你們!」
三人身子齊齊一顫,忙不迭地躬身退了出去。
等他們走後,朱厚照這才看向了陳寬。
「大璫,你說這三人為何就是如此不堪大用呢?」
「緹帥倒也罷了,他性情如此又是父皇舊臣,但是谷大用和馬永成這兩個廢物,真是越來越不堪入目了!」
伴隨着自身的成長,朱厚照現在已經開始到了帝王進程的下一個階段,那就是考慮用人的問題。
比如谷大用和馬永成,這兩個太監都是他的東宮舊臣,因此這才得以身居高位,一個執掌西廠,一個執掌東廠。
這種監察機構自然是要放在自己人手中才能安心。
然而多次事件表明,這兩個心腹好像並沒能擔當起大任,反倒是在爭鬥之中一再落入了下風!
朱厚照當然對此感到不滿,或者說動了換人的心思。
陳寬思忖了片刻,還是提出了不一樣的意見。
「陛下明鑑,既然那背後主使敢將這種事情捅出來,而且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那他定然就做好了一切準備。」
「敵人在暗,我們在明,廠衛想要追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這個理由,足夠平息皇帝陛下的怒火了。
只是問題在於,他們不能就這樣一直被動下去。
朱厚照起身來回踱步,隨即咬牙切齒地開口道:「嘿,真是好手段啊!」
「眼看着野人那邊船隊即將組建完畢,眼看着馬上就可以出海貿易了,這些該死的臭蟲在此刻將此事鬧大,直接擺在了枱面上來!」
「朕和野人千算萬算都沒有算到,他們竟然敢這樣做,真是好膽!」
朱厚照確實很憤怒,甚至是恨得咬牙切齒。
他和湯昊為了這次出海貿易,可以說是費盡心機。
既沒有調動各地的船隻,也沒有抽調南京水師將士,一應將士和船隻全都是他們自己準備的!
沒有船,那就在清河船廠造船,為此湯昊不惜親自前去山東坐鎮!
沒有航線,那就先行出海一趟積攢經驗,為此湯昊更是親自帶隊出海!
沒有水師將士,那就自己訓練戰兵然後改造成水師將士,為此他們這對君臣付出了海量的錢糧!
結果現在,就在即將大功告成的時候,卻有人在背地裏使壞,將此事給徹底鬧大,阻止他們的船隊出海!
真是該死啊!
「陛下,這件事情,必須要想辦法解決。」
陳寬嘆了口氣,道:「這幕後黑手用心險惡,將此事鬧得太大了,瞞是瞞不住的。」
「然而一旦放在了枱面上來講,那定然就繞不過這些文臣縉紳,尤其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訓,更是會成為這些人攻訐中山侯的藉口!」
之前不管你怎麼藏着掖着,群臣都可以裝作看不見,或者說選擇性的視而不見。
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有人故意將此事給鬧大了,那文臣縉紳就不得不插手反對了。
這幕後黑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逼迫文臣縉紳出手,或者說給文臣縉紳一個出手的理由,制衡中山侯湯昊率船隊出海!
朱厚照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這是他學習湯昊的小習慣。
「大璫,你說那個幕後黑手,有沒有可能是李東陽?」
陳寬聞言心頭一顫,隨後認真思索道:「並非沒有可能。」
「不如讓廠衛盯死他,一旦發現任何異動,直接抓進詔獄拷問!」
對於李東陽,陳寬那是沒有半分好感的。
原因無他,這廝曾與劉瑾勾結過,那自然就是陳寬的死敵了。
朱厚照點了點頭,正準備開口下令,然而卻有些來不及了。
「陛下,謝學士與楊學士求見!」
一名宦官入內通傳,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內閣首輔謝遷,文淵閣大學士楊廷和。
他們二人此刻聯袂前來,所為何事不言而喻。
朱厚照臉色一沉,只能陰沉着臉點了點頭。
「傳他們進來吧!」
片刻之後,眾人各自落座。
謝遷甫一坐下,就沉聲開口道:「陛下可知近些日子,京師裏面出現了大量謠言?」
「這些謠言稱,中山侯在山東私自組建船隊準備出海貿易,說的有模有樣的,而且還列舉出了中山侯勾結外夷的實證!」
呵,勾結外夷?
還真是好大一個罪名!
朱厚照不耐煩地回答道:「不過是些許謠言罷了,謝學士切莫當真!」
「謠言?」謝遷沉聲道:「既是謠言,陛下為何不召中山侯回京?」
「中山侯為何在山東之地駐守半年之久?又為何要在清河船廠徵召工匠廣造船隻?」
「這是為了備倭!」
陳寬插嘴道:「先前兵部尚書許進曾經提過,我大明戰船糜爛日久,備倭體系更是被破壞得一乾二淨!」
「中山侯之所以駐守山東,建造船隻,自然是為了重建備倭體系,難道有什麼問題嗎?」
備倭!
這是最好的藉口。
畢竟湯昊第一次離京出海,就是打着這個名義。
那麼這第二次,為什麼不可以呢?
「陛下!」
謝遷臉色變得嚴肅了起來。
「太祖高皇帝曾有禁令,片板不得出海!」
「一人出海者,斬!三人出海者,斬其家!三人以上出海者,誅三族!率領船隊出海者,必被滅族!」
「若中山侯此刻所為是為了備倭,那倘若他日後率船隊出海呢?那請陛下以祖訓治其罪!」
此話一出,朱厚照頓時勃然大怒。
這算什麼?
逼着他朱厚照表態嗎?
要麼你現在就把中山侯給召回來,停止出海貿易的念頭;要麼日後中山侯果真率船隊出海了,那你就將其抄家滅族,以尊太祖祖訓!
這就是嫉惡如仇、略顯迂腐的謝遷。
也是為何他做這內閣首輔,能夠贏得文臣縉紳支持的真正原因。
畢竟有任何爭鬥發生的時候,嫉惡如仇的謝遷就會成為那把最好用的尖刀利刃,替他們達成目的!
「謝遷!」
「伱放肆!」
朱厚照怒斥道:「難道中山侯出海剿倭,你也要將他抄家滅族嗎?」
「祖訓祖訓!你就只記得這一條海禁祖訓嗎?要不要朕再跟你提一下「貪腐六十兩及以上者剝皮實草」這條祖訓?」
謝遷被懟得啞口無言,但他還是不甘心。
「陛下,有些事情絕不能開此先河!」
「若是人人都知道出海可獲巨利,若是人人盡皆效仿中山侯,置海禁國策於不顧,那誰還甘心在鄉野田地間耕種?誰還願意做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戶耕戶?」
「人跑了,地荒了,糧食減產,國不將國,朝廷收不上賦稅,那這大明還如何能夠維繫?」
「陛下三思啊!」
說實話,謝遷自然有着真才實學,他也不是什麼為了反對而反對。
中山侯和皇帝陛下的目的,明眼人一眼都能夠看得出來,無非就是想要開啟海洋貿易從中謀利罷了。
但是這樣做,是在傷害大明王朝的根基。
「自古當權者首重農桑,這也是我華夏能夠傳承至今的根基所在!」
「若是陛下為了利益而興商貿,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效焉,陛下不重農桑之事,下面就更不重視農桑之事,就算大明的絲綢織的再多,瓷器燒的再多也不能當飯吃,若是我大明百姓人人爭利,為了利益改稻為桑,江南糧秣重地早晚會無糧可用,天下百姓也終將無糧可食」
謝遷今日前來,本身就不只是為了湯昊準備出海一事,他真正想要做的,是打消皇帝陛下的逐利之心!
做皇帝的不重視農桑,反而像個商人一樣去追逐錢利,這是一個帝王該做的事情嗎?
謝遷這番話,無異於是在公然指責朱厚照這位天子失德!
朱厚照再也忍不住了,指着謝遷的鼻子怒罵道:「好!你謝遷真是好得很!」
「既然你罵朕追逐錢利,那朕倒是想要問問你,我大明王朝的賦稅為何越來越少?」
「朕倒是想要問問你,為何訓練京軍戰兵,戶部卻不願意出錢出糧,還要朕從內帑撥款?」
「你謝遷不是能說會道嗎?那你告訴朕啊!」
謝遷聞言一怔,默默地低下了頭。
朱厚照臉色鐵青地怒斥道:「若不是你們這些文臣縉紳從中作梗,若不是你們這些文臣縉紳爭權奪利,朕用得着和湯侯如此苦心孤詣地發展海外產業填補這些漏洞嗎?」
「哈!你們這些文臣縉紳就會在那兒高喊,要朕勵精圖治,要朕中興大明,要朕發展民生,但是朕要練兵的時候你們不同意,朕自己花錢練兵你們還是不同意,朕和湯侯為了練兵四處奔走籌措錢糧,朕這個皇帝他媽的像個商人一樣偷偷摸摸地組建船隊出海掙錢,你們還是不同意!」
「那謝遷你現在告訴朕,沒有一支強軍,你拿什麼去抵禦日漸強盛的北虜,你拿什麼去打那些蒙古韃子?拿你謝遷這項上人頭嗎?還是如你們這些文臣縉紳滾去九邊挨個站好,等那些韃子一刀一個砍了你們的狗頭?」
「回答朕,謝遷!」
皇帝陛下的話語,如同一柄柄利劍,狠狠刺進了謝遷心田。
他想不明白,為什麼大明王朝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皇帝陛下經商,這自然是不對的。
皇帝陛下違背祖訓出海,這同樣是不對的。
但是,陛下為何要經商,陛下為何要出海?
因為陛下想要練兵,陛下想要中興大明,那這又是無比正確的事情。
可是,為什麼偏偏會是這樣呢?
問題到底出在誰的身上啊?
謝遷沉默了,好幾次張了張口,可是最後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哪怕他不願意承認,但是他的內心已經告訴了他答案。
問題,不在陛下,也不在中山侯,而是在文臣縉紳!
楊廷和一直沒有說話,此刻終於開了口。
「陛下,事情已經鬧大了,即便臣等二人不來,也定有其他同僚前來。」
「所以眼下最好的解決辦法,是為湯侯出海尋一個絕佳的藉口,比如濟州馬場!」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全都神情詫異地看向了楊廷和。
這位文淵閣大學士,好像立場不對勁啊!
楊廷和不顧眾人的異樣眼神,自顧自地開口道:「濟州馬場現如今歸屬我大明,那湯侯可派遣船隊前去輸送物資轉運戰馬,不管怎麼說這些都是足以應付的藉口。」
「至於那背後煽風點火、造謠生事之人,必須要儘快挖出來,不然遲則生變!」
因為楊廷和的意外配合,所以朱厚照心中的火氣也小了不少。
「楊師所言極是。」
「這件事情朕心中有數,你們退下吧!」
謝遷和楊廷和行禮離去。
朱厚照卻是看着二人的背影,一時間微微出神。
「大璫,若是現在讓楊師做內閣首輔,可行?」
很明顯,朱厚照這是動了心思,想要強行扶持楊廷和繼任內閣首輔。
從方才這件事情不難看出,楊廷和這位帝師的立場,無疑是站在他和湯昊這一邊的,這一點極其可貴。
至少他們在短時間內,可以達成一致目標,共同致力於中興大明。
而現在的內閣首輔謝遷,就是一塊迂腐不化的臭石頭,只知道拿着那些文臣縉紳的大道理說事,而且脾氣還倔得很!
朱厚照現在算是明白了,當年湯昊跟他說的那句話。
劉健做內閣首輔無疑是最好的,謝遷做了內閣首輔那他這個皇帝陛下就有苦頭受了。
現在看起來,野人所言非虛啊!
陳寬提出了一個假設。
「楊學士入閣時間僅僅不到一年,按照資歷而言,是沒有資格做內閣首輔的,否則也無法服眾。」
「但若是謝學士識趣一點,如那李東陽一樣主動致仕歸鄉,那麼楊學士則可以順理成章地接任內閣首輔一職」
聽到這話,朱厚照目光變得深邃了起來。
隨着李東陽致仕,現在內閣裏面僅剩下謝遷和楊廷和二人。
而他們也多次舉薦其他賢才進入內閣,但都被朱厚照以各種名義拒絕了。
朱厚照只是不想讓內閣發展壯大,掐斷了其餘人進入內閣的機會。
不過現在看起來,他這一步現在倒是有了意想不到的驚喜。
謝遷主動致仕嗎?
乾清宮外。
謝遷和楊廷和同步而行。
「介夫,你為何要」
「陛下的那些問題,謝公心中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
楊廷和面無表情地回答道。
「哪怕謝公不願意承認,但這就是實情。」
「我曾聽過一句話,這滿朝公卿誰家名下不是良田千頃?」
此話一出,謝遷臉色變得極其難看,甚至隱隱可見猙獰之色。
「說實話,起初我聽到這話的時候,還覺得十分可笑,但很快我就笑不出來了,因為我遠在鄉中的親人寄來了信件。」
楊廷和目光深邃,語氣卻很是無奈。
「自從我楊廷和進了內閣之後,越來越多的百姓子民主動將田地投獻給楊氏,自願成為我楊氏族內的佃戶,現如今我楊氏也是良田數百畝的大戶人家了!」
說出這句話的意思,楊廷和語氣裏面沒有絲毫驕傲得意,反而是充滿了戲謔自嘲意味。
「想來,謝公遇到的情況,同樣如此吧?」
謝遷沒有回答,只是身形愈發蕭索。
「這些田地,自然是不用繳納賦稅的,地方官府也不敢問我楊氏收取賦稅,他們害怕我楊廷和的權勢,一句話就可以斷了他們的仕途!」
「那諸如這楊氏的大戶人家,天底下又會有多少呢?至少在這滿朝公卿身後,每一個朝臣背後都站着這樣一個士族大家,還有各地的布政使、按察使,還有各地的知府,還有各地的縣官猶如過江之鯽,密密麻麻,數不勝數!」
「謝公,你告訴我,到底有多少田地是屬於陛下的,有多少田地是屬於百姓的,又有多少田地是屬於士紳縉紳的呢?」
謝遷豁然扭頭,難以置信地看着楊廷和。
他好像太過小瞧這位正德帝師了!
「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朝廷賦稅收入越來越少,九邊軍民苦不堪言」
「為什麼我大明會軍民窮困?!」
「為什麼我大明會天下困苦?!」
「為什麼我大明會民窮財盡?!」
「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謝遷怔怔地看着楊廷和,最後長嘆了一聲。
「楊廷和,你不會是劉健,你會是那商鞅王安石之流!」
「難怪陛下即位之後一直銳意革新,原來根子卻是出在你楊廷和身上!」
謝遷憤怒地指責道,楊廷和卻是搖了搖頭。
「我從未教授過陛下經義之外的任何東西。」
這種說辭,也只有糊弄小孩子了。
謝遷自然是不信的,他徑直轉身離去。
「老夫不會擋你的路。」
「明日老夫就會上奏請辭。」
「楊廷和,且看你如何中興大明吧!」
目的達成。
楊廷和對着謝遷的背影遙遙一拜。
「謝公好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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