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平安做夢了。
那是一個清醒而漫長的夢境,長到大部分細節都模糊不清。
他夢見十萬大山,田間習作,稻穗低垂。他夢見魑魅魍魎,刀兵四起,屍橫遍地。亦夢見仙人降世,轉戰千里,一敵百萬。
「你這小娃娃,此間妖魔禍亂,你為何不避、不怕?」
陸平安聽見耳邊響起蒼老聲音,抬首望去,模糊間,只能瞧見一道鬚髮皆白的佝僂身影,手執拂塵,端坐於青牛背脊。
「旱災三年,家中無糧。娘親讓我上山挖些野菜樹根,言說只要挖足半斤,村里人便不會把胞妹鼎烹分食。」
陸平安聽見自己的開口,嗓音稚嫩而清脆。
「天宮降闕,天魔禍亂,此間大世已臨尾聲。凡間大飢,人尚相食。」老者嗓音嘶啞,一揮拂塵,面貌仍是模糊不清,「小娃娃還算有幾分仙根,莫要回去了,且跟我走罷。」
陸平安察覺到自己在搖頭,緊接着,他再次聽見少年般的嗓音:「不去。我應允過娘親,日落前便帶着野菜回去。」
「嘿,回去作甚?讓那些山民也吃了你罷?」老者搖首嘆息,「這去之與否,卻是由不得你了。」
蒼老嗓音落下剎那,夢境陡然加速,轉瞬間便是滄海桑田。
再次看見細節,已是在一處仙山洞府中。
陸平安感覺到,自己正盤膝而坐,吐納天地靈氣,探尋大道之理。
『叮鈴叮鈴。』
洞府門口處有銀鈴聲傳來,洞府的禁制被人破解。
陸平安抬首,映入眼帘的是一張鵝蛋臉,這女子睫毛修長、瓊鼻高挺,看起來嬌俏可愛。
「小師弟,別修煉啦!師姐給你帶了好吃的,噹噹噹噹,玲瓏閣的【一魚八吃】。」
那女子變戲法一樣,不知從何處掏出來一摞膳盒放在石桌上。
「師姐,我已築基,玲瓏閣這些食材於我沒用了。」
陸平安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富有磁性、語氣溫和,但有些生疏。
鵝蛋臉師姐用力皺了皺她那好看的眉毛,上前用雙手扯住陸平安麵皮,命令似的開口:
「不行,我可是專門買的,花了不少靈石呢。」
「我不吃,我要修煉。」
「必須吃!不吃我就揍你!」
.......
在兩人交流聲中,夢境再次模糊加速了。
再醒來時,陸平安已是在葬禮上,天空下着小雨,微風接觸皮膚很涼。
厚重而華貴的棺木之中,躺着的是那位嬌俏可愛、有些刁蠻的師姐。
興許是有人施了法術,她的面龐仍舊光滑紅潤,就像是睡着一樣。
「師父,我不明白。」
陸平安聽見自己說。
「青婷聽說你準備結丹,便想去天水禁地為你尋些渡劫的寶物。可惜.......」
左邊傳來師父的聲音,他還是那副裝扮,坐在青牛背脊上。
只是,手裏的拂塵像是打了霜的茄子,蔫了下來。
陸平安感覺自己臉上涼涼的,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他問道:
「師父,師姐向來小心,為什麼會去那群臭蛇的地界?」
老人思慮許久,才慢慢出聲:
「她說你應允過,只要晉升結丹,便與她結為道侶。我知曉你不過是想拖一拖,免得她來打攪你修行。可,青婷信了......」
隨着話音落下,陸平安聽見自己嚎啕大哭,像是稚童失去了自己最珍貴的玩具,又像是小狗被人奪走了飯盆。
隨着聲嘶力竭的哭聲,夢中一切全都變得模糊不清。
就仿若霧裏看花,無法分辨任何細節。
也不知過去多久,夢境最終趨於平穩。
陸平安發覺自己被剝離出來,從第一人稱變成了第三人稱。
而夢中畫面,此刻來到了一處高聳城牆之上。
牆內,是遍地面黃肌瘦、瑟瑟發抖的凡人百姓。
牆外,是漫天高如山嶽、猙獰無比的妖獸精怪。
城牆上,四處殘肢斷臂,修士、凡人的屍體堆積如山。
連地磚都在向外滲血,垂死聲不絕於耳。
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城牆,只剩下一身穿麻衣斗笠的漢子仍舊矗立。
「木道人,且退去吧,我等只要這些凡人當做血食,你已是半步元嬰,將成一方大能,莫要自誤。」牆外有一條數十里長的蛟龍口吐人言,聲音震天撼地。
但那看上去像是老農一般的漢子只是緩慢搖頭,不發一語。
「哼,不過是些許豬狗一樣的凡人,與你們這些修士都算是兩類生靈,何必庇護他們?」蛟龍冷哼一聲,展露出幾分兇相。
漢子仍舊不為所動,他只是向前踏了一步,沙啞地道:「師尊說過,凡人如草根,而修真者如葉片,唇齒相依。我答應過師尊,要護佑此城。」
蛟龍愣了愣,冷笑出聲:「都說木道人是死腦筋,我看這沒說錯,既然不退,那便連你也一併吃了!」
漢子不再言語,只是掐了個法訣,周身涌動起龐大真元。
他的氣勢,在一瞬間,竟暴漲了數十倍。
而後,漢子凌空而起,殺入妖魔之中。
每一拳每一掌,都看似平平無奇。
但打在那山嶽般大小的妖魔身上,卻是一下就將它們堅如鐵石的身軀打得粉碎。
僅僅數十息,就將漫天妖魔斬殺大半。
那條蛟龍也挨了一下,身上龍鱗寸寸碎裂,龍角折斷。
「燃燒道基,你真是個瘋子,為了凡人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你不能殺我,我是天水龍宮的太子!」蛟龍痛苦怒吼,它瞥了一眼幾乎被屠戮殆盡的妖魔,毫不猶豫選擇遠遁,轉瞬飛出百里。
但,還是太慢了。
漢子橫空瞬移百里,一拳又一拳砸在蛟龍頭頂,每一拳下去,都是血肉橫飛、骨骼四濺。
但那蛟龍也並非善類,對拼中迸發妖力與氣血,將那漢子的身軀幾乎打碎大半,連內臟都露了出來。
兩者就這般一路纏鬥,最終齊齊墜落在一處小荒山上。
蛟龍的腦袋已經被徹底打爛,身軀只剩殘留的神經反射,仍舊一抽一抽。
而那漢子渾身浴血,但仍緩慢而堅定地站起缺失大半的身子,眺望故鄉,嘴裏呢喃:
「娘親...胞妹...師姐,我這次,履行承諾了......」
至此,夢境戛然而止,一切都陷入沉寂。
陸平安旁觀這一切,心中震撼到久久不能言語。
先前雖也是體驗了七彩碎片的傳承,但那次的記憶極其凌亂。
不像這次,是身臨其境般代入人生。
哪怕夢境已結束多時,陸平安仍舊沉浸在木道人的執念中,久久難以脫離。
凡人相食,妖魔作惡。
山河表裏,人道蒼茫。
有劍修執劍挽天傾,亦有體修抱死志而守國門。
對於人類而言,這個世界雖然危險。
但,仍有希望。
因為。
凡人這個希望的種子,被族群中最強大、最勇敢的那批人保護得很好。
沉浸在這份情感中許久,直到夢境消散,重新見到識海中那尊大鼎,陸平安才檢查起這次的記憶。
夢裏許多東西都消散了,遺留下來的,只有一部體修功法。
此法喚作《千錘》,乃是木道人自創,共分十層。
修行至大成,能讓身軀擁有龍象之力,憑肉身搏殺大妖。
唯一的小缺點,便是人族軀體太過弱小,錘鍊軀體的時間極為漫長。
且需要大量靈氣滋補肉身,會拖慢修煉進度。
不過,對於陸平安而言,這功法倒是極為契合。
他先前得了《虎納鯨吞術》,能短時間消化大量寶材、丹藥。
這兩本功法相互配合,能讓戰力得到最高效率的提升。
陸平安通讀一番功法,識海之中那塊屬於木道人的碎片也徹底消散了。
他用靈識望了一眼大鼎,上邊【誅惡鎮邪】四個小字明滅不定,和那些深可見骨的裂痕交相輝映,如泣如訴。
這尊古鼎,就像是一座大墓,埋葬着無數上古天驕、大能。
而那些碎片,興許只是另類的墓志銘。
如果有一日,自己死在問道長生的途中,是否也會被埋進這座墓穴里?
莫名的,陸平安又想起那位青婷師姐的嬌俏容顏,不由得長嘆一口氣。
興許是這次記憶較為詳盡,陸平安再睜眼天色已近黃昏。
地上散落的蟲屍早已消失無影,只剩院裏那株景觀樹搖曳不定。
「日暮低垂,光影婆娑。沒了日光,自也沒有人影。那妖邪失去媒介,興許不會再出來了。」
陸平安用靈識探了探,發覺宅邸周圍靜謐無比,連蚊蟲走獸的響動也都沒有,不由得長出一口氣,身子放鬆下來。
但僅是片刻,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身體再度緊繃。
「不對,不對!
京都雖無高樓遮擋日光,但房屋大都是飛檐翹角,會在街面灑下陰影。
且,京都街上樹木尚算繁盛,也有樹蔭。
如果那妖邪的媒介是人影,則先前眾多百姓必然會避開陰影而行。
但......」
陸平安回想起先前畫面——百姓層層疊疊跪伏在街道上,絲毫沒有避諱陰影。
也就是說......
「我只猜對了一半,這隻妖邪的規則不是藏於人的影子。」
陸平安呢喃自語,心頭湧出一股寒氣,他凝望地平線上將要落下的紅日,頓覺脊背生寒:
「而是隱在......無光之處。」
陸平安毫不猶豫一躍而起,運起真元朝着京都之外狂奔而去。
但。
仍是太晚了。
時下本就是冬日,晝短夜長。
落日的餘光頃刻間便消散無蹤,整座京都城陡然籠罩在深邃黑暗裏。
而蟲豸嘶鳴聲,也恰到好處地在每一個角落裏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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