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錢從哪裏來?這是所有朝廷都要面對的問題,簡單粗暴的增加稅賦和徭役,暴秦正在看着你。
減稅免徭役,就要面臨朝廷稅賦少,而開支卻比暴秦還要大。
大漢一直的做法是把這筆稅賦增加在貴族豪強身上,大漢把均做到了極致。這可以說是關乎大漢最核心的利益分配。
李斯這是在告訴張蒼,這是大漢新的「均田」。
張蒼道:「大漢重視工商業,大漢少府,可以賺幾十萬金,今年因為紡織業大增長,少府賺的錢在去年的基礎上又增加了5成以上,這筆錢完全可以滿足漢吏的俸祿和功臣的賞賜。」
現在大漢的少府,已經成為了大漢三公九卿制度下,最富裕,最強勢的一個官署。
少府擁有的職工多達百萬,依附在這個體系下的漢吏也有上萬。而在這個龐大體系下,紡織業,鋼鐵廠,製糖業,鹽業成為了少府四大支柱,而在後方還有快速增長的造船業,漁業等。
可以說少府已經成為了大漢最龐大的官署,少府令秦泊擁有的權利並不比周章這個大漢丞相差多少,以至於丞相周章都有想要拆分少府的想法。
李斯卻笑道:「為兄相信,現在的大漢朝廷還可以供養功臣,但十幾年後就未必了。」
漢帝顯然很清醒知道,壓在百姓身上的貴族不能太多,他不可能清洗大漢的貴族來給天下百姓減輕負擔,那麼只有對六國貴族豪強下手了。
李斯不認為漢帝隱藏自己內心的想法,因為這一切都是漢帝成為天下第一人時候做的。
李斯笑道:「天下的國家本就區別不大,只不過漢帝摸着始皇帝前進的腳步,帶領大漢在繼續探索。」
張蒼愕然,雖然他明白自己的兒子不可能全部成為漢吏,貴族,但哪怕是兩個也是成倍的給大漢增加消耗,而大漢的其他貴族也差不多是這種情況。天子仁慈大量分封諸侯,冊封貴族,導致的後果就是大漢貴族階級的快速膨脹,
要知道始皇帝還是秦王的時候,還是聽的諫言,像當初自己上的《諫逐客書》,秦王認識到錯誤,馬上就改了。
其實李斯認為比起大肆分封的大漢,大秦的上層體制更加健康,天下百姓需要供養的官員和貴族比大漢更少,但大漢綁定了諸侯貴族,漢吏和底層的百姓,大漢的每個階層都能獲得好處,而大秦卻是一人的天下,但顯然是大漢更得人心。
此時張蒼終於明白這其中的利益糾葛,他不由的苦笑道:「如此看來,大漢和大秦確實沒有多少區別。」
李斯卻搖頭道:「某也不看好漢帝的賢者會,所謂的賢者都是貴族豪強,他們和漢吏不過是一丘之貉,現在他們不熟悉這套制度,還在摸索階段,加上天子威望高,可以鎮壓天下,但等天子病逝,所謂的賢者必定會和漢吏狼狽為奸。」
而後他嘆口氣道:「當年始皇帝要是有漢帝那樣的耐心,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做,不把百年事情用十年做完,大秦也不至於二世而亡。」
李斯道:「你現在是兩千石的上計令,沒有意外,你的兒子大部分也要進入大漢的官場,你的家族會成為大漢的貴族,也就是說師弟你的下一代,大漢朝廷就要多供養八倍的貴族功勳。師弟你認為到時候大漢朝廷也供養的起?」
天子已經養了一個龐大的大漢貴族豪強體系了,要是再保留六國貴族豪強的體系,那麼大漢百姓身上的壓力就會極其巨大,當年大秦發生的事情,就有可能出現在大漢身上。
張蒼道:「八個兒子,十二個女兒,最大的兒子,女兒已經成年可以賺錢養家。」
而後李斯道:「我等法家也有錯,這些年天子對我大秦的總結,還是很有道理的,始皇帝和我法家把天下人的弦崩的太緊了,最終崩斷了。大秦的天下也就毀滅了,不能以天下奉一人,這樣的天下太脆弱了。」
而李斯兩年觀察漢帝的結果就是,漢帝說天下是天下人的,不是嘴上說說寬慰天下人,而是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並且漢帝還在付諸行動。
貴族和天下的百姓就是兩個不兼容的團體,天子現在已經在有意識的去除一些貴族豪強的存在,為整個天下減輕負擔。
李斯好笑問道:「師弟,你有幾個兒子,幾個女兒?」
張蒼雖然俸祿高,但養活這麼一大家子的人,維持體面的生活還是有點難度的。
李斯內心嘆口氣,當年始皇帝要不那麼激進,與民休養生息,大秦的江山也不至於崩得如此快。
這有點讓張蒼三觀震碎了,天子仁義大方的舉動,居然會給天下的百姓帶來巨大負擔。
「始皇帝太過於極端,相信整個天下是屬於他的,以天下奉一人,最終導致大秦二世而亡,而漢帝又滑向了另一個極端了,他真相信了天下是天下人的,自己只是天下的一份子,以至於皇權不顯,為大漢埋下了隱憂。」
張蒼道:「大秦好歹為大漢指明一條絕路,所以我大漢才有賢者會,陛下也說大漢的天下屬於天下人,有天下人來維護大漢,大漢的江山可以永固。」
當初鄭國是韓國的間諜,但修建鄭國渠對大秦有利,秦王照樣重用鄭國。
但等秦王變成始皇帝之後,他就聽不進任何諫言。對不合自己心意的人直接打殺,完全沒有當初是秦王虛心請教的態度了。
成為始皇帝之後,他的所作所為才是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因為天下已經沒有任何人,需要始皇帝來虛情假意的討好了。
同樣漢帝成為天下共主之後,他也不需要虛情假意的討好任何人,他的所作所為就是他最真實的想法。
所以這才讓李斯震驚,本以為嘴上說說的事情,沒想到漢帝真在干。漢帝可以說完全沒有帝王樣,大秦一切服務帝王有關的制度,統統都被他廢除了。
本來徐凡稱帝之後,凡字就要改變樣子,這叫為尊者諱。
但徐凡卻廢除了這個傳統,還說:「大漢是天下人的大漢,為一人妨礙天下人,不取。」
於是上千年來,為尊者諱的傳統在大漢被廢除。
還有大秦的御道,始皇帝時代為了防止刺殺,御道兩邊還建設了高牆,結果被漢帝拆除了,磚頭都用來建設士兵的房屋了。現在已經沒有御道了,只要是道路,百姓的車馬都可以行走在上面。
還有秦皇宮,幾百年來秦王室一直在擴建,但到了漢帝手中,那些偏遠的宮殿就成為了所謂的博物館,甚至是客棧,只要有錢人都可以去居。
而秦王宮的城牆被拆除,磚頭用來給士兵建設住房,大大小小的宮殿都變成了大漢的官署,圖書館,這些宮殿的宮女被漢帝許配給了大漢的士兵。漢帝是真沒有把宮殿看成是自己的,也沒有把宮女看成是自己的。
少府這個機構,這本是為始皇帝一個人服務的機構,結果到大漢朝,少府居然歸大漢的丞相管,少府管理的山海池澤之稅也歸了大漢朝廷。這等於把天子的私人府庫給剝奪了。
而對於漢帝把天下是天下人的理念,付諸行動最關鍵的機構就是賢者會。
這個機構明顯是侵佔了天子的法統地位了,以前受命於天,但誰也不能代表老天爺來廢除天子,這是君權神授的象徵。
但大漢天子受命於民,賢者會就是天下百姓的代表,他們是有權利廢除天子的。本來該虛無縹緲的法統有了具體的組織了。
身為開國皇帝,漢帝擴大了丞相的權利來限制皇權,弄出賢者會成為天子法統的來源,讓賢者會侵佔了部分皇權,或者說賢者會代表部分皇權。
從春秋戰國以來,一直被加強的王(皇)權,到了漢帝手中卻遭受極大的削弱。
大漢朝廷是以天子,丞相,賢者會組成的核心統治整個天下。
大漢天子的權利太弱了,太容易成為一個傀儡了。身為一個開國皇帝,漢帝如此架構大漢的權利體系。李斯想來,一漢帝的政治白痴,二就是漢帝真相信天下是天下人的。所以他才會以這個信念付出行動,組建了大漢朝廷現在的核心。
但李斯卻不看好漢帝組建的這套核心制度,皇權太脆弱了,皇權的支柱被漢帝砍得七零八落,只能依靠軍權來維持地位,但軍權卻不是可以輕易動用的。大漢皇權不穩,大漢朝廷就不會安定,天下自然也不會穩定。
李斯都感到疑惑道:「某想不明白,天子這個想法從何而來,又是什麼樣的老師教導他。」
張蒼道:「這不好嗎?上古聖王不就是這樣的。」
李斯道:「你也說了,那是上古聖王,上古聖王的制度為什麼會被取代,是因為它不合時宜。
天下是天下人的,就相當於天下無主,老師說了人性本惡,獲取天下利益的時候,人人會上前,但想承擔這天下責任的時候,就會人人後退,這樣的天下只能崩潰。」
「於是家天下取代了共天下,當天下屬於一個王的時候,這個王即便獲得了天下的利益,但同樣也承擔了天下的責任。家天下不是道德的淪喪,而是人心的選擇。」
「這個道理用在大漢朝廷也是一樣的,天下是屬於漢帝的,所以不管天下興盛,還是衰敗,漢帝都是直接責任人,後世的漢帝即便是為了自己的家業,也會好好管理天下。」
「但天下是天下人的,大漢以賢者會來代表天下人,那麼天下就屬於這些賢者的,也是屬於漢吏的,但漢吏有十幾萬,賢者也有幾百,這些人怎麼可能會為天下人謀利。
某太了解這些人,漢吏和秦吏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天子的監管一旦減弱,他們就會無法無天,賢者也不過貴族豪強換一個名字而已。他們只會在獲取利益的時候一步不讓,讓他們承擔責任,他們就會逃之夭夭。看看戰國貴族的樣子,就能知道未來大漢賢者的樣子。」
在為兄看來,這個天下天子是神龍,漢吏的惡狼,貴族豪強是虎豹,百姓是牛羊。大漢現在的制度削弱了神龍,提升了惡狼和虎豹的力量,當神龍難以對付惡狼和虎豹之時,他們就會猖狂繁殖,最終吞噬所有的牛羊,最終導致天下崩潰,大漢的天下能傳幾世,某也不知道,只是某不看好大漢的未來。」
張蒼聽了李斯的話,整個人都不好了。
大漢的天下明明欣欣向榮,在他師兄口中卻變得岌岌可危了,好像二世而亡的樣子。偏偏張蒼也覺得李斯說的有道理,從內心上來說,他也不看好天子弄的這套制度。
戰國亂世以來,想要富國強兵,一直都是加強王權的。像漢天子這樣反其道而行之的事情,還是從未見過。
新生的事物就意味着不成熟,不成熟就意味着容易消亡。暴秦二世而亡,除了始皇帝殘暴,大統一王朝是一個新生事物,這也要佔據一半的原因,大家誰也不知道大統一王朝後面的路該如何走。
始皇帝就是因為沒有參照物,只能獨自摸索,他的所作所為,從出發點來說,是為了國家的穩定和傳承,但最終導致的結果卻是天下崩潰。
而現在大漢這套制度繼續往前走,未來會是什麼樣子,誰也不知道。
兩人開始沉默下來,很快張蒼就離開李斯的府邸。
而在張蒼走後,鄭齊,謝俞兩人來到李斯府邸求見。
李斯看到兩人笑道:「伱們真想當法曹?」
鄭齊搖頭道:「晚輩只是覺得待在《大漢月報》沒有意義了,想要對天子歌功頌德,有有漢吏就足夠了,何必多增加一個《大漢月報》,這是要讓天下人都看到,我們是如何對天子歌功頌德的樣子,想到此處,某就不想繼續待下去。」
謝俞也冷笑道:「鍾俊想要對天子歌功頌德,為什麼不閹了自己去服侍天子。」
李斯笑道:「真是年輕氣盛,鍾俊的想法也不能說完全錯誤,現在這個時間點,還真是穩定壓倒一切,畢竟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察。」
但很快李斯卻又說道:「不過鍾俊做的太過了,已經違背天子的想法了,當初天子建立《大漢月報》,就是想要讓《大漢月報》,成為天子另外一雙眼睛來監察漢吏,要不然天子也不會在你們報社,寫下布衣御史這四個字。」
鄭齊道:「某也這個想法,天子做的仁義之事不是不能寫,但不能只寫這些,我大漢也是有很多隱憂的,我們應該揭露這些隱憂,幫助朝廷解決這些問題,這才是正確做事情的態度,只一味壓制,小患就會變成大患,最終變得不可收拾。」
李斯笑道:「老夫打算也建立一個報社,你們願不願幫老夫?」
鄭齊和謝俞吃驚道:「先生也打算建立報社?」
李斯道:「這些年老鄉總結大秦得失,認為天下之患,在於吏治,當年大秦的吏治清明,也不至於官逼民反,天下崩潰。」
「而現在大漢就有這樣的趨勢了,大漢官場武夫當道,他們不知法,不守法,甚至違反為自己謀求利益,所以老夫想開辦《法治月報》專門揭露漢吏違法亂紀的行為,為我大漢的百姓討公道,為天下百姓普及法律常識,讓天下的百姓不至於違法而不自知。」
鄭齊激動道:「晚輩願意加入前輩的報社。」
謝俞遲疑道:「要開辦一份月報可不容易,每份報紙沒有上萬訂閱量根本不能回本。《大漢月報》每次刊發,光朝廷各大部門,地方上的郡縣都會訂,這差不多就是5000份,我們可沒有這樣的渠道,這月報只怕辦不了幾期就會關閉。」
即便徐凡弄出活字印刷術,但印刷的成本也是極其高昂的,要不然第一份報紙就不會叫月報了,而是應該叫周報,日報了。
李斯道:「老夫還是有些家私,印刷幾期月報還是可以做到的,而且老夫還有幾個有錢的老友,讓他們支持幾期還是可以辦到的。」
李斯在長安城雖然不富裕,但他在蜀中的小兒子家產卻不小,徐凡對大秦的官員貴族做法,取消他們的權利,沒收他們的土地,對於他們的錢財店鋪沒有動。
這些年李實在蜀中建立了紡織廠,專門紡織最上等的蜀錦,李家在紡織業賺的錢,每年都有上千金,雖然這和大秦時期不能比,但李家依舊是富豪家族,只是李斯讓自己家小兒子低調,加上李斯自己也是自食其力,所以還沒有多少人知道李家的財產。
李斯繼續說道:「這樣我們的月報就可以開辦一年,天子推廣教育,天下的讀書人越來越多,我們的《法治月報》只要真能為民請命,度過前期,必定可以長久開辦下去。」
兩人倒是不懷疑李斯的話,畢竟他做過大秦的丞相,有幾個有錢的朋友很正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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