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宴會當日去湊熱鬧的不止秦放鶴三人,不等他們回村,消息已然傳遍,眾白雲村民無不驚駭。
乖乖,那可是縣太爺呀。
於是隔日他們回到白雲村時,就受到了迎接英雄凱旋般的待遇。
一連幾天都有村民跑來秦放鶴家,央求他講述當日情形,哪怕已經翻來覆去聽了好幾遍也不厭倦。
唯恐耽誤秦放鶴讀書,秦山便主動跳出來添油加醋地說,越發把當日情形描繪得驚險離奇了不止十倍,引來陣陣驚呼。
分明他本人不在現場,可卻講得繪聲繪色。
眼見版本日益離奇,當事人本人聽了都有些臊得慌,然而,村民們卻依舊如痴如醉,滿臉都寫着我信。
一個人敢說,所有人敢信。
就行吧,你們高興就好。
冬日漫長,村民們無所事事,見秦放鶴讀書讀得有聲有色,如今竟能跟縣太爺說上話了,若干村民也動了心思,想着能不能像秦山一般跟着他學書識字。
「哥兒,這一隻羊是趕,一群羊也是放,你既教了小山,要不把我家那個也帶上?」
「是呢,也不求什麼,好歹識幾個字,日後有個大海那樣的營生就知足了。」
秦山不以為然,你們能跟我比?
哪怕都是羊,我也得是頭羊!
鶴哥兒是要正經用功的,等閒時我都不愛去擾他?怎能叫他再做這等活計!
故而不帶秦放鶴開口,他便再次跳出來說:「我也會,我先教給大家背書,把那《三》《百》《千》都背熟了再說旁的。」
讀書識字聽着風光,實則是個枯燥乏味的苦差事,各種辛酸只有當事人自己能體會,秦山現在就迫不及待地想把這種辛酸轉嫁他人。
從秦放鶴身上,他不僅承襲到了知識,甚至也無師自通地接過了「撕傘者」的榮譽稱號。
於是大年三十一過,秦山還真就帶着一幫孩子讀書。
小孩兒哪有什麼定性?短短三天過去,果然不出所料,就有孩子坐不住打了退堂鼓。秦山也不放棄,徑直跑到人家家去,堵在門上強行教學,逼得孩子嗷嗷直哭,他卻樂在其中。
嘿嘿,你們也有今日!
秦放鶴得知後啼笑皆非,卻也感激秦山幫自己分擔,不然鄉里鄉親的,還真不好回絕。
能教一個秦山,是因為對方的生理和心理年齡趨向成熟,短期回報率足夠高,但如果讓他現在就面對一群下到三歲上到十五六歲的幼兒和少年,絕對會崩潰。
現階段的他還沒有能力同時照應這麼多人。
於是每天上午秦山去教別的孩子背書,下午再來秦放鶴家裏學識字,非常充實。
現在他雖然會背了三本書,但還只是會背,並不認字,更不會寫字,秦放鶴便從最具故事性、趣味性和實用性的《千字文》開始,每天教兩個字,次日檢查,如此反覆鞏固。
等什麼時候這一千個字都會了,基本日常也就能應付了。
如今的秦山跟着出去見了幾回世面,也漸漸知曉讀書的好處,倒比以前穩重許多,也能每天安安穩穩坐一個時辰,一筆一划臨摹。
他自知天分有限,並不敢奢望科舉,便不捨得浪費紙墨,只以毛筆沾水在石板上書寫,倒也歡喜。
如此日復一日,轉過年來到了一月底時,秦山已經很習得六七十個字在心裏,也能勉強連接成句了,不禁十分得意。
縣試在二月初八,考生們需提前半月去縣衙禮房報名,相互作保,秦放鶴就想去親眼看看,也好為自己下場做準備。
上回宴會秦海已帶着他們走過一回,秦山便記得了路,可以單獨陪秦放鶴去了。
兩人照例先去鎮上秦海家住一宿,又向白家書肆的孫先生打聽乾淨便宜的住宿。
「也未必趕不回來,只想着萬一有什麼耽擱了,心裏有底,也不至慌亂。」最近雪化得厲害,路上滿是泥水,到時候若天氣不好,少不得在縣城停駐一日。
「不中用,」誰知孫先生卻擺手,斬釘截鐵道,「如今正是各地考生進城趕考的時候,又有帶着家眷的,也有生意買賣人,等閒客棧早就住滿了。」
緊接着,他話鋒一轉,笑道:「到了縣裏就是回家了,很不必外頭花冤枉錢,況且旁人見你們小小年紀,難免輕視訛詐,不如就去我家裏住。我寫一封信你們帶了去,與我渾家看過,保准舒舒服服。」
秦放鶴和秦山對視一眼,喜不自勝,「那自然是好,只會不會太過叨擾?」
「不妨事!」孫先生樂呵呵寫信,「正好我出來也有一月了,你們順道給我捎個信兒回去。」
秦放鶴便知這是他的好意,十分感謝。
次日兄弟兩個照例帶足了乾糧和水,直奔章縣縣城。
到了之後先去稱兩斤桃酥做見面禮,循着地址去了孫先生家,果然有個婦人應門,聽說他們的來意,又看過信後,便熱情起來,當即引他們進院子停放牛車。
二人道了謝,直奔縣衙。
縣衙一帶早就熱鬧起來,多有書生出入往返,有開具保單的,有交保銀的,還有籍貫不在此處故意避考的,鬧哄哄一團。
秦放鶴哥兒倆才到,就見一個如狼似虎的差役拎着個中年長衫丟出來,口中兀自罵罵咧咧,「當老爺眼瞎麼?頭髮都快花白了,也敢謊稱弱冠!」
秦放鶴一抬頭,正對上那人滿臉褶子。
「」
咱就是說,你怎麼好意思的?!
大祿朝明文規定,超過六十歲便不能再考,故而許多屢試不中者便會偽造年齡,有時父母官看他們可憐,偶爾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也不乏眼前這般離譜的。
秦山看了會兒便覺沒意思,又想起村里幾位嬸娘叫他幫忙捎帶鮮亮繡線,便對秦放鶴道:「你且在此處不要走動,我去去便回。」
衙門口簡直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留鶴哥兒在此也不用怕有歹人作亂。
秦放鶴下意識問道:「去買橘子?」
秦山茫然:「什麼?」
秦放鶴:「咳,沒事,去吧。」
秦山剛走一會兒,便有一輛馬車吱呀呀駛來,停穩後車帘子一掀,一個高大青年從馬車上跳下,邊嘆氣邊嘟囔,「餓就說明年再來,明年再來,非催,偏餓達哎你是誰家小孩?別站這裏叫車碾着!」
他伸出手來,幾乎直接把秦放鶴從人堆里提溜出來放在一邊,「你家大人咧?」
他的皮膚黑黑的,一張嘴就顯得兩排牙齒格外白,前半截還是濃郁的關中方言,後半截已經勉強接近本地話,只還有點關中味兒。
秦放鶴差點被他的口音逗樂了,「多謝提醒,你趕緊進去吧。」
那青年一聽,頓時皺成苦瓜臉,又好像突然靈機一動,拍着他的肩膀笑嘻嘻道:「你這麼點兒大個娃,叫人怪不放心哩,要不餓先送你回去吧。」
秦放鶴:「冒昧地問一句,您哪兒人呢?」
你一個操外地口音的,要送一個本縣人回家,玩兒麼!
那青年才要說話,一扭頭就見自家老僕正在不遠處直勾勾盯着自己,頓時就跟霜打茄子似的,整個人都萎靡了,也不繼續跟秦放鶴扯閒篇,垂頭喪氣進衙門報名去了。
秦放鶴笑了一回,又扭頭看那馬車,發現不是本地樣式,但用料紮實考究,做工精細,顯然也是殷實人家來的。
果然應考學子們大多結伴而來,當場締結五五組,其中有同一間學堂的,也有考了很多年而相互認識的考場搭子。
倒也有散戶,需得如之前孫先生講的那般額外向禮房交一筆錢,等着衙門幫忙湊人,多少有些忐忑,生怕遇上不靠譜的。
一輛明顯有別於其他的精緻馬車緩緩駛來,包括秦放鶴在內的好些人都本能望過去,發現下來的還是熟人:孔姿清。
孔姿清今天穿了套繡松枝紋的棉袍,領口袖口俱都出着好風毛,十分生機勃勃,整體畫風在周圍一干聳肩塌背的貧困學子中頗有些格格不入。
秦放鶴看見他,他也看見了秦放鶴,兩人對眼之後都有些意外,片刻之後,相□□頭示意。
秦放鶴還有點小驚訝,上回自己打招呼,對方還不理會哩。
顯然孔家在本地地位超然,孔姿清「辦手續」的速度也比旁人快了許多,那關中青年比他早進去那麼久都還沒出來,孔姿清卻已準備返程了。
見秦放鶴尚未離去,孔姿清竟調轉腳尖往這邊走來。
秦放鶴以為他有什麼事,便安靜等着他說,誰知那孔姿清過來站定後,也開始裝啞巴。
兩人大眼瞪小眼,尷尬的沉默迅速蔓延。
秦放鶴:「」
這小孩兒心思真難猜啊,您剛才過來幹嘛來了?
偏孔姿清嘴唇緊抿,大有自閉兒的徵兆,秦放鶴只得沒話找話撕裂沉默,「你今年就要下場了麼?」
別人開口之後,孔姿清才像打破封印的神仙似的恢復語言功能,點點頭,又看向他空空如也的雙手,「你不去?」
秦放鶴搖頭,「太早了些。」
孔姿清皺着眉,似有不贊同,「你的學識已非尋常庸才可比,不妨下場一試。」
你說誰庸才?!
幾個也要下場的學子經過,聽了這話俱都變色,待要看是哪個狂悖之徒敢如此胡言亂語,看清說話人後又生生咽下去,一張臉脹成豬肝色,敢怒不敢言。
他娘的,這個還真比不得。
秦放鶴:「」
少爺可真敢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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