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璈在她緊張的目光中走進了試驗田,接過她遞來的軟尺往稻苗青色的稻梗上繞了一圈,抬頭詢問:「這樣量?」
桑枝夏使勁兒點頭:「對對對。」
「稻葉的長度寬度,稻梗的粗細增幅,還有稻穗每日長了多少,這些都是要測過記下來的。」
徐璈動作快測數准,每個分隔出的稻田裏走了一圈,一塊地里分別找了四個方位,一邊分取五株稻苗,總共測量了二十株做了記錄的樣本。
桑枝夏在地埂上蹲着記他說出的數,合上手中冊子的時候笑得眉眼彎彎。
「比我一開始預想的長勢要好。」
「徐璈你信不信,今年秋收的時候,這兩片地會有不小的驚喜?」
不說收糧翻兩番,翻一番怎麼也是有的。
等這邊收了全都存作糧種,倒手再下地培育二代,順利的話收成定可再翻一倍的基礎上再往上翻。
桑枝夏笑眯眯地在心裏想着畝產二百斤變四百斤,四百斤再變六百斤
最多三年,徐家現有的二百多畝稻田能頂得上尋常人家的七八百畝地的產量,更多的同時還會更好。
思緒逐漸飄遠,桑枝夏甚至已經想到來年再找個荒地,接着開荒擴大面積持續增產。
設想若都可成,不出五年徐家就可成為西北荒地上最大的糧倉。
桑枝夏越想越覺得美滋滋,臉上也不知什麼時候沾上了一抹泥,渾然不知自己此時笑得像只摸到了小魚的花貓,看得見尾巴的話,大約尾巴也在左右地搖。
得意得很。
徐璈收起軟尺眉眼間散開柔色,低笑道:「我信。」
你說的我都信。
桑枝夏咧嘴嘿嘿笑了,徐璈走過去擦去她臉上的泥污,輕聲說:「喜歡地里這些東西?」
「你就不嫌種地辛苦?」
「做什麼不苦?」
「祖父不是說過麼?人活一世眾生皆苦,不都一樣的麼?」
桑枝夏抻了個大大的懶腰站起來,把記錄數據的冊子拍在徐璈的手裏收好,慢悠悠地說:「地里的事兒簡單利索,做多少有多少,我就喜歡這種簡單不費心思的。」
「而且你想想,再過幾個月地里金黃稻浪翻湧成片,每一粒收割脫谷後都是白花花的大米,香噴噴的大米飯堆成小山,那畫面不美嗎?」
不等徐璈回答,桑枝夏就非常堅定地說:「美死了。」
「美得心裏冒泡。」
徐璈低聲失笑,幫她扶正頭上的草帽,大手往下滑牽起了她的手:「我也覺得美得不可方物。」
桑枝夏得意道:「是吧是吧?」
「我就說沒有人能抵制住這種誘惑。」
徐璈沒解釋自己真正覺得美的是人還是物,牽着她慢慢地往家走:「出來一趟餓不餓?我回家給你熬粥好不好?」
桑枝夏:「不好,我是飽的。」
「那我進城給你帶酥酪,還有芝麻糖餅,你上次不是說那個好吃麼?」
「還有之前買過一次的海棠軟糕,上次你吃了兩塊,這回多買點?」
徐璈化身報菜譜大師喋喋不休,敬業得仿若是老闆派來的說客,生怕桑枝夏點頭慢了買得少了。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揪他手背:「你是藏了多少私房錢能讓你這麼揮霍?」
「買什麼買?我前兩日幫着婆婆她們記賬,我上次悄悄給祖父的銀子也不多了,往後花錢的地方多着呢,也」
「那也不至於虧了你的嘴。」
徐璈見商量無果自己下了定論:「別管我藏了多少私房,夠你吃就是了,多吃兩口比什麼都強。」
「枝枝,你再瘦下去,我會給你灌補藥。」
「鬧也沒用,捏着下巴撬開嘴灌,就像我灌徐錦惜那樣。」
桑枝夏想到徐錦惜前段時間被灌藥的悽慘畫面心有悸悸,抿抿唇不吭聲了,底氣不是很足地說:「海棠軟糕就挺好,那個酸溜溜的我想多吃兩塊。」
徐璈滿意了:「好。」
驚然一現的稻苞蟲被桑枝夏引來的天敵無聲制服,受害蟲影響的稻田範圍沒再失控擴大。
該栽下去的高粱大豆也都陸續安穩,有了耗費力氣打造好的水車灌溉,天熱也不影響地里莊稼的長勢,現在只等天時順暢慢慢長成,暫時也沒太多可做的。
再加上徐璈明着下了禁令,他出門後桑枝夏受到多人監督,日頭大時不許去地里折騰,每日除了完成老爺子佈置下來的大字和讀書任務,空閒下來的時間突然就多了。
忙活慣了的就閒不住。
許文秀和兩個嬸嬸倒是一如既往地忙,繡莊裏送來的單子只見增多不見減少,她們三人拿起了針線就不願撒手,工錢也比一開始時豐厚不少,忙得心甘情願,每日都樂呵呵的。
這樣的精細活兒桑枝夏實在插不上手,再加上擴建酒窖的活兒暫時因徐璈這個勞力不在家,被迫暫時擱置,索性開始倒騰後院的小菜園子,還想在院子裏搭葡萄架釘鞦韆。
這個提議得到了幾小隻的熱烈擁護,找來了支架板子,在徐三叔的指點下敲敲打打地開始動工。
徐璈出門前說自己三五日便歸,可他足足去了十日。
老爺子都已經背着手哼着小調兒去當了數日的教書先生,仍是未見歸來的跡象。
縣城外二百里地的一處破廟裏,徐明輝看着如約抵達的徐璈,懸在嗓子眼的心轟然砸回了肚子裏。
徐明輝真心實意地說:「你還活着,也沒被人打成瘸子,真好。」
他真是第一次覺得徐璈這人全胳膊全腿地看着如此順眼。
非常順眼。
徐璈翻身下馬微妙瞥他:「怎麼,這口吻是遺憾?」
徐明輝皮笑肉不笑:「誰說不是呢?」
「我可太遺憾了。」
徐璈奔波數日累得喘氣都費勁兒,支開兩條長腿坐在滿是干雜稻草的地上,面對徐明輝蹙緊的眉心啞聲說:「賭對了。」
「西北大營中年前剛發下一批兵械,陳年河按我說的查了,有一半是洪北之戰上出現過的那種。」
兵器鐵器是大軍命脈,上了戰場比的是刀鋒銳利,比的是誰手中的刀能最快砍斷敵人的脖子,人數相當的情況下,兵器的優劣稱得上是勝敗的關鍵之一。
朝中對此一向重視,每年花在大軍兵械上的銀兩斥額極巨,可兵械在無人知曉的時候,出了很大的問題。
徐家出事兒的時候,有一項罪名是貪墨軍械銀兩,兵器盔甲鐵器以次充好出了差錯,上了戰場的兵士手中握着的兵器一掰就斷,刀刃不砍便卷,比起農家所用的農具更差幾分。
嘉興侯在洪北之戰身亡,所領出戰大軍全軍覆沒。
所有人都說,罪在因嘉興侯通敵叛國,故意大敗敵軍迫使中原大朝山河受損,邊疆損失慘重。
說出這種陳詞濫調的人,從未想過那場葬送了十幾萬將士性命的慘敗藏了多少不敢深窺的細節,也沒有人在意過。
徐璈用力咽下口中辛辣的血氣,垂下眼說:「西北大營尚且如此,別的軍營中情形想來也差不多,此事牽連極廣,絕非是三兩隻小蝦米能做得成的。」
幾位皇子,京都朝野大小文臣武將,兵械庫,往下的各處鎮守大軍,處處都可是可尋得見的陰影。
深淵一角瞥見須臾,暗藏在深處的皆是不敢言說的觸目驚心。
徐明輝反應極快,狠狠一皺眉突然就說:「你上次藉口走鏢出門數月,是去洪北了?!」
徐璈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徐明輝氣得咬牙:「你好大的膽子!」
「洪北那處是多要命的地方,明里暗裏多少人盯着不放,你怎麼就敢」
「哎呀呀,二少這麼大的火氣做什麼?」
荒蕪的破廟外,一身紅衣灼人眼的陳菁安滿臉堆笑,晃着扇子走進來,笑嘻嘻的:「不就是個洪北麼?去了又能如何?」
「再說了,他這不是活得好好的麼?」
「不信你看,腦袋還在脖子上掛着呢,錯不了。」
徐明輝跟陳菁安不熟,但也認識。
他極敏銳,稍一下就想通了很多之前覺得疑惑的迷霧。
「徐璈讓你查的?」
陳菁安苦大仇深地嘆了一聲,幽幽道:「不然呢?」
「徐家人一旦露面攪起的就是血雨腥風,就剩下我這麼個清白的獨苗還能使喚使喚了,我不去跑腿,真讓徐璈掉腦袋麼?」
不過徐璈負責出謀劃策,他只負責走動。
畢竟誰腦子裏的彎也沒有徐璈的多,很多決策只有徐璈能做,也只有他敢做。
陳菁安自憐自艾地唏噓一陣兒,視線一轉落在面色鐵青的徐明輝身上,笑得很是玩味。
「不過話說回來,能在此處見到徐二少我也很意外。」
這倆堂兄弟不是巴不得對方立馬去死嗎?
怎麼這還共患難出兄弟情分了?
陳菁安心裏這麼想的,嘴上也這麼說。
誰知話音剛落,徐璈和徐明輝就同時黑了臉,互相嫌棄又極有默契地說:「誰跟他是兄弟?」
「他也配?」
陳菁安:「」
相對無言半晌,陳菁安嘆為觀止地拍手鼓掌:「厲害厲害。」
徐璈糟心地看他一眼:「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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