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的事情傳遍了并州城的每一個角落,馮蘊居住的行營別院裏,仆女侍衛臉上都可見興奮,就她自己平靜得不像話。
沒花半點心思在婚事上頭。
短短兩天,馮蘊差點把并州城給翻了個底朝天,鑽地的老鼠都沒有她這麼能,豪紳大戶家裏有幾條底褲,她都摸得一清二楚。
有大將軍撐腰的她,在并州城這「百分之二」的人心裏,只有兩個字形容——妖女。
「為非作歹,世俗不容。」
不過馮蘊得罪了大戶,討好了小民,發糧穩定民心這一套,她當初在安渡城就幹過,熟門熟路,得心應手。
喇叭這時也有了用。
每個派粥點,都有喇叭,馮蘊寫了不少對抗城外齊軍那些煽動民心的對子,主打一個積極樂觀向上,將蕭呈吹進來的憂鬱風,一掃而空。
百姓們無不誇讚她。
馮家女郎是個活菩薩,長得好看,脾氣又好,一張溫柔善意的美人臉,一看就讓人覺得有希望,日子有盼頭,圍城好像也不是什麼大事了。
馮蘊倒不這麼認為。
糧才是菩薩。
所以她帶着人找菩薩要糧派粥,行事令人生恨,但尺度把握得極好,不再傷人性命,場面話說得漂亮,要了人家的東西,也全了人家的臉面,兵不刃血便干成了一樁本來要血流成河才能辦成的大事。
如果說裴獗是戰場上的王者,出欄的猛虎,那馮蘊做的這些,就是為虎添翼。
她完完全全把裴獗背後的瑣事理順起來,如同裴獗的大管家,凡事井井有條,就連覃大金看到她,都佩服得很。
當然馮蘊把握的,不僅是做事的尺度,也把握着和裴獗之間的尺度。
於公,他們是上下級,她替他辦事。
於私,他們是有私情的狗男女,她願意在彼此都放鬆的前提下搞點讓彼此都身心愉悅的事情。
可惜,裴獗自從那天贏了棋,就開始避着她。
馮蘊想找他討回一局,愣是沒有機會。
她猜測裴狗自己也知道弈不過她,這才不敢來了——
「唉。」
馮蘊嘆了口氣。
不贏回來,她簡直如鯁在喉。
「裴狗誤我!」
小滿拿着雞毛撣子過來,聽主子黑着臉嘟噥,笑着問:
「誰惹着女郎了嗎?」
「沒有。」馮蘊平靜下來。
「方才覃將軍送來了風乾牛肉,說他在準備大婚筵席的吃食,先給女郎拎來一些解解饞。女郎餓了嗎?要不要仆女去灶上切一碟子肉,再配二兩小酒」
小滿說着,把自己說饞了,狠狠咽了口唾沫。
這些日子吃得太素,喉頭都快伸舌頭了。
有了牛肉,馮蘊立馬振作起來,暫時把被裴獗搞得煩躁的心態拋開,讓小滿切牛肉來,便拎來一壺酒。
但她食量小,吃了半碟子便不用了,賞了小滿和大滿,然後將剩下的牛肉切盤裝入食盒,拎起那壺酒去看溫行溯。
在門外,碰到左仲從溫行溯的住處出來。
她沒有驚動他,等他離開,這才進去。
「大兄——」
溫行溯坐在堂上,漆黑的眸子半闔着,儒雅的身姿在昏黃的光暈里,面容晦暗不明,神色看上去不太寧安。
馮蘊在他身側跪坐下來,「怎麼了?左仲找大兄何事?」
溫行溯回神,勉強露出笑容。
「只是說阿蘊大婚的事情,讓我主事。妹妹婚嫁,沒有父母在旁,我做兄長的本該盡心。」
馮蘊覺得他說得言不由衷。
心下也明白,溫行溯肯定是不願她嫁裴獗的。
於是笑了一下,將端來的食盒揭開,牛肉和小酒都拎了出來。
肉香味很是濃郁,一聞便饞。
她吸了吸鼻子,將盤子端到溫行溯面前。
「這婚事大兄不用認真。」
溫行溯略有擔憂,「腰腰也覺得婚禮這麼辦,太草率了嗎?」
「不是不是。」馮蘊知道大兄誤會了。
本想說這只是裴獗的權宜之計,也是她輸棋的結果,但話到嘴邊又覺得戰事當前,不該透露太多。
「我不看重那些。」馮蘊換了說法,笑盈盈地看着溫行溯,眼角都彎了起來。
「只要大兄在身邊,我們都活得好好的,旁的事情沒什麼所謂」
溫行溯笑了下,抬手想撫她的頭,又放下來握住茶盞,「你呀,婚姻大事也能兒戲?」
他叫來司琴,捧上個檀木匣子。
「從信州走得匆忙,大兄身無長物,這隻玉雙螭便給腰腰做嫁妝吧」
「大兄。」馮蘊喉頭微微發哽。
這隻玉雙螭是大兄貼身之物,玉雕雙螭玲瓏剔透,大兄很是珍愛的,要不是因為這個「假婚」,大兄肯定不捨得拿出來。
馮蘊覺得自己是個騙子。
她欺騙了大兄。
「你我兄妹,不用這樣外道」
「要的。」溫行溯塞到她的手上,停頓一下又低低地笑了一聲。
「從前想過腰腰嫁人,會是如何模樣,那大婚之禮,定是十里紅妝,賓客盈門沒有想到會是這般寒陋境況,大兄連一件像樣的賀禮都沒有實在是委屈了腰腰。」
他聲音格外幽涼。
馮蘊認真看着他,「大兄,這些不重要。」
本就是假的婚事。
她說得雲淡風輕,是真的不在意。
溫行溯卻怎麼聽就怎麼心酸。
他看着長大的姑娘,嬌花一樣的顏色,出嫁時卻這般寒酸
又怪自己。
沒能為腰腰撐起一片天。
「大兄對不住你。」溫行溯想到這裏,眼眶便有些潮濕,「當年我投身行伍,便許下承諾,不會再讓腰腰受人欺辱,要為你撐腰,可大兄沒有做到。」
「你做到了。」馮蘊握住溫行溯的手。
「你看這幾天籌糧,要不是有大兄在旁,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哪來那麼大的膽子?」
溫行溯苦笑。
那是裴獗給的膽,不是他。
馮蘊道:「大兄是我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你我兄妹,從此是要相依為命的。」
上輩子溫行溯為她費盡心力,因她而慘死,馮蘊沒有忘記,也永遠不會忘記是大兄為她撐起了一片天。
這世重來,換她保護大兄,也沒有什麼不好
在溫行溯那裏坐了盞茶的工夫,馮蘊才哄得他吃了牛肉,情緒平靜下來。
她沒有回住處,而是決定去找裴獗。
這兩天忙着,她本沒有多想,溫行溯的認真讓她突然意識到這個所謂的婚禮,大概只有她和裴獗二人沒有當真了。
她覺得有必要問一問,裴獗到底怎麼打算的。
當馮蘊再去找裴獗的時候,侍從看她,明顯與往常不一樣了。
但馮蘊沒有什麼變化。
在人前,她得體端莊,笑盈盈行禮。
「勞煩通傳,就說馮氏女求見大將軍。」
左仲出門恰好看到她,愣了愣走過來,拱手道:「女郎。」
「將軍在裏面嗎?」
「在。」左仲垂眸,目光有些閃避。
這兩天大將軍都睡在這邊,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別人說大婚前,肯定要跟新娘子分開一下,可他身邊的人,都知道大婚是什麼情況,連馮十二娘自己都沒有當回事,將軍又哪裏會認真?
馮蘊捕捉到左仲的情緒,淡淡地笑:「那我進去找他」
左仲眼皮一跳,沒有阻止。
這是以前并州節度使的房子。
前堂辦公,後堂住人。
裴獗此刻就坐在堂上,面前堆放的全是軍務,屋子裏很安靜,只有他一人,坐在一張半人高的紫檀木桌案後。
這時南邊大多是矮桌低足,但因各族交融雜居,很多擺設家具也都用雜了,胡床高椅,也漸漸成為新寵。但像這樣的紫檀木大桌案還是很少見的,可見原節度使的日子,過得有多麼的驕奢淫逸。
「見過將軍。」
馮蘊在門口便行了個禮。
裴獗抬頭,看到罩在光影里婀娜溫婉的女郎,帶着淡淡的笑,朝自己走了過來。
「有事?」他問。
馮蘊這幾日出門都穿的是男裝,這會兒也不例外,深衣寬袖,束着個簡單的髮髻,看上去就像是哪個富貴人家的斯文郎君
「妾有事找將軍相商。」
她又行禮。
裴獗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一刻鐘後,我要議事。」
也就是說,他只有一刻鐘,可以聽她說話。
這冷漠的表情和不見溫情的臉,與即將成婚的夫君可是不符。
但馮蘊就喜歡這樣,要是裴獗當真溫情脈脈地要娶她,她可能會怕死,那一定是他瘋了。
「好。」馮蘊走過去,離了半步距離,將品書整理的文冊捧上去,「請將軍過目。」
這件事情,裴獗交給她辦,就沒有再過問,沒料到她差事辦得這麼好,每一項寫得仔細工整,做了什麼,一目了然。
「很好。」
他將冊子放下,就那樣看着她。
意思是沒有事可以走了?擺明了不想理她。
太冷漠了,太不近人情了。
她好喜歡——
想到輸掉的棋,馮蘊微微揚了揚眉,與他目光對視片刻,突然莞爾,從桌案繞過去,走到他的身側,慢慢彎腰下來,眼對眼看他。
「方才是匯報公事,現在」
她袖口抬起,便有香風拂面,在裴獗眼前微微一盪,那纖細白嫩的小手便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裴獗喉結滑動一下,微微變化的眸色落入馮蘊的眼裏,她彎着眼角笑,聲音溫軟。
「妾和將軍談點私事如何?狗男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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