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細密,馮蘊抱着鰲崽坐在窗口,看着少年郎從雨霧朦朧中走進來,撐着傘,拎着魚,修長挺拔的身姿,帶點青澀的臉,像蒙了一層薄透的輕紗,猶如雨中青松,英姿勃發。
馮蘊看着這樣的敖七,竟無端想起前世那個十幾歲的少女,撐傘站在月芽巷裏,看着蕭三郎車駕經過,那滿懷憧憬的心事,那怦然心動的一霎
「女郎。」
敖七到了門口,清悅的嗓音好似也灌了雨霧,輕輕啞啞的,緩慢、緊張,直到看到鰲崽,變成愉悅。
「崽」
會這麼喚鰲崽的,只有馮蘊。
然後便是敖七。
很親昵的,像是自己人。
鰲崽還識得敖七,又興許是聞到了熟悉的魚的味道,它從馮蘊的膝上躍下,朝敖七飛奔過去。
裴獗叫它「狗」還是有道理的。
此時的鰲崽真的像一隻小狗,巴巴地圍着敖七,看他將魚舉高,滿臉燦爛地轉圈,帶着快樂的氣氛。
「乖。」敖七摸了摸鰲崽的頭,終於玩夠了,不再逗它。
他沒有直接將魚丟給鰲崽,而是尋到了他的食盆,很耐心地放進去。
「慢慢吃,吃完了哥還給你抓來。」
鰲崽發出低沉而愉悅的聲音,短尾巴一動一動地晃,像狗似的擺。
馮蘊端坐窗邊的席上,微笑着看敖七。
敖七沒有同她說話,她也沒有。
兩個人像隔着鰲崽在不同的世界,但整個畫面又十分完整統一,都知道對方在那裏,不用說話,只用感知。
鰲崽吃完魚,舔着嘴,還圍着敖七轉。
「你不用管它了。」馮蘊說話了,溫柔的聲音帶點笑,「小七吃過了嗎?要不要讓灶上熱點飯菜上來。」
這樣的稱呼和關心,像長輩。
少年郎的睫毛微微顫了下,慢慢撫着鰲崽的背,又慢慢站起來,面對馮蘊,那雙清澈的眼睛裏,肉眼可見的黯淡。
「吃過了,多謝舅母。」
馮蘊意外一怔。
但沒有多說什麼,笑了下。
敖七走過來,對着馮蘊的方向,深深揖禮。
「冒昧打擾,實在是因想念鰲崽。想得難受,想得夜裏都睡不着」他雙眼熾熱的,專注地盯着馮蘊,說着對鰲崽的思念,卻似一團火燒向馮蘊的心。
馮蘊道:「你要喜歡,就抱過去陪你玩兩天。但它吃得多,還愛吃肉。入冬了,也懶得自己去捕食,不好養的。」
敖七笑了下,「我養得起,只要你願意」
馮蘊眉頭微微一蹙,他便又添了一句,「願意讓鰲崽陪我。」
馮蘊道:「沒什麼不可。鰲崽是自由的,它若喜歡了,就會陪着你,不喜歡,自會回來。」
敖七彎腰將鰲崽抱起來,舉在面前,鄭重地問它,「你喜歡我嗎?崽。」
鰲崽沒有掙扎,順從的由敖七舉着。
這便是動物最真誠的情感了。
敖七與鰲崽對視,眼睛竟是濕潤,將鰲崽抱過來貼在臉頰上,「謝謝你。」
不知是對鰲崽說的,還是對馮蘊說的。
說罷垂下眸子,「我走了。」
要是換了平常的時候,這便該談話結束了,但或是下雨的原因,馮蘊看到敖七的落寞,仿佛看到了月牙巷裏那個撐傘的少女被辜負的一生。
「小七。」她出聲,淡淡的,「坐會。」
敖七回頭,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夜空裏突然劃出的煙火,幾乎是一口答應,「好。」
馮蘊讓小滿添炭火,重新煮了茶。
敖七坐在她對面,鰲崽在旁邊懶洋洋地舔爪子。
窗戶開着,天光有些暗淡,有雨絲飄進來,帶了點涼意。
馮蘊聽敖七說起紅葉谷的戰事,并州的伏擊,裴獗的佈局,以弱勝強的戰機,這些原本好奇的事情,眼下聽來,全然沒有什麼滋味。
「你想念中京嗎?」她突然問。
敖七有點沒反應過來,怔愣一下才道:
「離京一年有餘,是有些想念。這個時季,在中京的家裏,阿母會早早給我做冬衣,房子裏暖烘烘的,要是下雪,阿左和阿右便會纏上來讓我帶他們堆雪人,打雪仗」
馮蘊聽得直笑。
「看得出來,是個被嬌養長大的孩子。」
敖七抿着嘴唇看她,「對不起。」
馮蘊微怔,「什麼?」
敖七道:「我讓你想起不開心的事了?」
母親死後,馮蘊就是一個沒有人關愛的孩子,在那樣的世家大族裏是極為難過的,繼母不善待,生父便如繼父。敖七雖然無法感同身受,卻懂得她的不幸。
「沒事,早就不在意了。」馮蘊說完,笑了下,又道:「你阿舅在中京時,過得好嗎?」
她並不知裴獗的過去。
前世沒有問過,也沒人會主動告訴她。
敖七聽見,看着她抿了抿嘴唇。
「阿舅常年住在行營,有時逢年過節都不會回來」
說到這裏,他笑了一下。
「我對阿舅最初的記憶,是他提着刀到家裏,要砍我阿父。」
馮蘊聞言一怔,笑了起來,「還有這事?」
敖七點點頭,飲口茶,「那是我有記憶以來,最不開心的一段日子。父親要納新妾,家中常有爭吵,阿母半夜哭啼,抱着我無聲垂淚」
馮蘊:「你怎麼想?」
敖七道:「我恨阿父,恨他惹阿母傷心,還暗暗想,我長大後,絕不會納妾」
說到這裏他目光複雜地看了馮蘊一眼。
「有好長一段日子,我都不想跟阿父說話。後來妾室入府,阿舅得到消息從營里回來,提着刀過府,把我阿父嚇得再三保證,不會讓妾室分寵更不會寵妾滅妻,還當眾立下字據。最後,還是阿母出面才勸住了阿舅」
敖七一嘆,「我便是從那時開始崇拜阿舅的。」
他看着那個嚴肅威風,一絲不苟的父親,在阿舅面前大氣都不敢出,臉色灰敗地伏低做小,冷汗直流的樣子,覺得阿舅就是英雄好漢的模樣
「也是那時,我便立志習武,做阿舅那樣頂天立地的人。」
馮蘊一笑。
那時的裴獗也只是個少年。
她看着敖七的模樣,在腦子裏描述少年裴獗的樣子,目光里沉沉浮浮。
「他本來要娶李桑若的,是嗎?」
敖七眉頭微動,不知是緊張還是覺得彆扭,不自覺地將手撫向鰲崽,緩解尷尬。
「我那時才將十歲,所知不多。就記得阿母埋怨,說李家不厚道,一女兩嫁,談好的婚事中途反悔,攀龍附鳳」
馮蘊道:「那你阿舅怎麼說?」
敖七猶豫了一下。
「阿舅沒表態。」
馮蘊:「他不失望嗎?」
敖七搖頭,「我不知道。」
從女郎的眼睛裏琢磨出了點什麼,少年郎笨拙地解釋道:「聯姻而已,何來失望一說?那時阿舅與她,大抵都沒見過幾次,長什麼樣子都未必記得。」
正如他一樣。
他不喜歡崔四娘子,但若是沒有心悅的女郎,到了該成婚的時候,也許就順從家裏娶了,像大多數人那般成婚生子,興家立業。
敖七覺得阿舅或許跟他是一樣的,動沒有動過娶李桑若的心,他不敢肯定,但在并州那般險境裏,他詔告天下娶馮蘊為妻,那一定是他自己的意願。
敖七很酸很難受,但不願說假話。
「我阿舅,甚是真心。」
馮蘊低笑一聲,沒有就此評價。
「你把什麼都告訴我,就不怕我居心不良,存心騙你?」
敖七盯住她:「我有什麼值得騙的?財?色?」
見馮蘊不開口,他又隨口笑道:「你要騙什麼?我有的,都給你。」
那眼神看得馮蘊有些心軟。
她是喜歡敖七的,但她知道那不是男女間的情愛。
「我不騙你。小七,你值得世上最好的女郎。」
世上最好的女郎,不就在眼前嗎?敖七笑了下,目光悠悠地看着她。
「我有喜歡的人了。不用操心。」
馮蘊嘴唇微動,沒有出聲。
敖七道:「她在萬人上,我在萬人中。偷偷愛慕,暗生歡喜」
雨霧淒迷,外面的雨飄得越發的急。
少年郎聲音輕淡,說得鄭重,馮蘊不敢看那眼睛,正不知如何回復,解圍救急的人來了。
小滿喜滋滋地稟報,「女郎,行軍長史來了。」
覃大金不是自己來的,還帶着并州時裴獗給馮蘊的十二台聘禮,冒雨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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