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是馮府的家生奴僕,對馮家人有天然畏懼,讓她打馮瑩是不可想像的。
她愣住,「女郎。」
馮蘊:「打!」
小滿緊張地看向女郎的臉色。
她不衝動,不是一時興起,是很平靜地在敘述,臉上火氣都沒有。
小滿捏緊手指,鼓起勇氣走上前,揚起手。
「你敢!」陳夫人緊緊摟着女兒往後退了兩步,看着錯愕的馮敬廷和做夢般震驚的僕從,嘶聲大吼。
「你們都是死人嗎?」
「馮敬廷,看看你的女兒!」
陳夫人死咬牙齒,惡狠狠瞪着周圍的人。
「馮十二娘以下犯上,你們還不來替我教訓教訓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
一群僕從走上來,攔住了小滿。
雙方站在街中,各為其主,劍拔弩張。
溫行溯眼看事情不好收場,裴獗又將議館防務交代給了他。再怎樣馮敬廷也是來使,馮瑩是蕭呈之婦,要是真的打起來,很不好看。
「阿蘊。」他想說服馮蘊。
「這是私人恩怨,大兄。」馮蘊看着被陳夫人護在懷裏眼淚汪汪的馮瑩,唇角上揚的弧度加深,那模樣真的好似肆無忌憚的狐狸精。
「這兩個巴掌,非打不可。不然往後我如何管束下人?」
溫行溯沉默一下。
陳夫人便罵了過來,「你個孽子,連你妹妹都護不住」
說罷,她又一個大棒打下來,「鳴泉鎮的晉軍,竟受一個婦道人家擺佈。晉廷好大的規矩,我看分明就沒有誠心和議」
她的喊聲有了作用,將議館另一邊的齊軍召了過來。
領頭的恰是老將謝叢光。
寇善在并州戰場的慘死,讓謝叢光對北雍軍怨恨極大,那火氣本就壓在心頭,一看馮家人被一郡北雍軍逼迫,當即火冒三丈,大步上前便怒罵。
「做什麼?欺我齊軍無人是不是?」
和議是戰事後的結果,但在戰爭中士兵互有傷亡,本就有敵對情緒,很容易因為一點小事挑出仇恨和火氣。陳夫人短視,眼看齊軍人多起來,當即得理不饒人地大喊「晉軍打我女兒」「欺人太甚」等挑動齊兵仇恨的話。
馮瑩是蕭呈明媒正娶的平妻。
打她的臉,就是打皇帝的臉。
打皇帝的臉,就是打齊人的臉,打齊軍的臉。
在陳夫人的叫嚷下,矛盾迅速惡化。
齊軍憤憤,拔刀相向。
北雍軍也不退讓,有侍衛營帶頭,遠處的巡邏兵也聞訊圍攏上來。
一時金鐵錚鳴,咆哮不止,氣氛緊張得一觸即發。
謝叢光憤怒得如同一頭暴怒的獅子,大着嗓門叫喊。
「敢傷我齊國夫人,必將爾等碎屍萬段。」
馮蘊:「看到她臉上的巴掌印沒有?我打的。」
言罷輕笑,「要碎屍萬段,找我。」
謝叢光是個暴脾氣,讓馮蘊激得大怒,猛地拔出腰刀。
馮敬廷嚇得哆嗦一下,風快上前摁住他的手。
「謝將軍,謝將軍少安毋躁,這本是我們馮家的家事。誤會,大家誤會了」
陳夫人看着他不爭氣的樣子,咬牙切齒。
「什麼誤會,你看看阿瑩的臉,讓她打成什麼樣子了?」
馮敬廷尷尬地對上謝叢光猶疑的冷眼,壓着嗓子小聲道:
「謝將軍,那是我的大女兒,十二娘」
謝叢光手指一顫,這才反應過來。
當時在并州城,他只遠遠看過一眼,而馮蘊在台城同他沒有正面交集,又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早就忘了馮敬廷的長女什麼模樣。
但話已經放出來了,他下不得台。
「府君的家事,謝某本不該管,可是」
他冷冷掃一眼面前的北雍軍,聲音冷然。
「明日和議,今日卻在議館對齊使大動干戈,分明就沒有把齊國放在眼裏,這口氣,府君忍得下,謝某忍不了!」
馮蘊問他:「貴國使臣家眷在我店面當街搶劫,貴國的誠意又在何處?」
陳夫人勃然變色,啐聲。
「那本是我馮家產業,何來搶劫一說?謝將軍,此女忤逆,不敬爹娘,慣愛無禮攪三分。去台城打聽打聽,何人不知馮十二娘頑劣」
馮蘊冷漠回答,「是啊,馮十二娘頑劣的名聲,全賴繼母所賜呢。」
說罷她旋即一個轉身,直指馮敬廷。
「延平三年六月,北雍軍連破五城,劍指安渡,兵臨城下,郡太守馮敬廷獻女乞降,棄城中百姓三萬五千二百四十八人,率親眷逃往信州。臨行前,郡太守將府庫洗劫一空,糧倉燒毀,使得安渡餓殍無數,宛若人間地獄此事安渡無人不知,人人都可以作證!」
「還有你。」馮蘊指着陳夫人,「明知我和蕭三有婚約在身,卻縱容你的女兒馮瑩勾引姐夫,暗地裏互通款曲,設計將我送去晉營,轉頭將女兒許蕭三為妻你背地裏幹了多少污穢不堪的事,便不提了。就說今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縱容惡僕上門,搶奪繼女夫家所贈財產,簡直厚顏無恥,卑鄙、齷齪」
她又回頭,盯着謝叢光,笑容散漫。
「馮十二素聞謝將軍大義,眼裏最是容不得沙子。敢問謝將軍一句,如此寡廉卑鄙的無恥之徒,配得上我的孝敬嗎?這種有家有室與人私通生子還滿口仁義道德的官吏,配得上齊國百姓的賦稅供養嗎?一個奸生女,配做齊國皇后,母儀天下嗎?」
謝叢光讓她一連三問,啞口無言。
馮蘊再前一步,指着長門食肆,目光巡視一眼四周鴉雀無聲的百姓。
「馮十二再問謝將軍。這個食肆,這些鋪面,該是我的,還是馮家的?」
馮家的那點破事,謝叢光早有耳聞。
他從沒有深想,方才也不知這女郎就是馮十二娘,衝上來為馮敬廷出頭的原因,是為了維護齊軍的臉面,而不是為馮家充當打手。
一時無言,謝叢光收刀,皺眉看了馮敬廷一眼,抱拳道:
「府君家事,謝某不便過問。」
說着便揮了揮手,招呼手下。
「我們走!」
齊軍往後退,葉闖等人卻寸步不讓。
馮蘊不動聲色地擺出溫婉的微笑,看着圍觀百姓。
「諸位父老評評理,這兩個巴掌,我該不該打?」
「該打!」
「該打!」
小街上呼聲陣陣。
陳夫人早變了臉色,嘴裏罵着什麼,聲音卻被滿街的喊聲淹沒。
馮瑩小臉上更是蒼白一片,顯出方才馮蘊打的指印清晰發紅。
「長姊的委屈,我感同身受。這兩個巴掌,着實該打!」馮瑩突然推開陳夫人,緩慢地朝馮蘊走過去。
當着滿街百姓和晉齊兩軍的面,她淚光楚楚,腿腳一軟,便跪了下來,仰着頭,泣聲不止。
「恕妹愚鈍,以前竟然不知長姊受了這等委屈,更不知自己引以為傲的姻緣,是踩着長姊的血淚得來的」
她盈盈垂淚,望着馮蘊,閉上眼睛。
「長姊打我吧。如果兩個巴掌能撫平長姊在安渡所受屈辱的萬分之一,阿瑩便值得了」
好一朵冰清玉潔小白蓮。
馮蘊冷笑。
原來馮瑩這麼厲害。
以退為進,一句話就離間了她和裴獗的關係。
說她在晉營吃了苦頭,受了屈辱,無異於把她和裴獗的夫妻定位在強制和逼迫上,婚姻也是不情不願
如果她表示自己沒有受苦,沒有屈辱,那方才那席話就站不住腳,也不會讓馮家遭到那麼大的鄙夷
人群目光都落在街中的兩個女郎身上。
裴獗無聲無息站在人群後面,葉闖看到他,剛要開口就被他厲色制止。
葉闖把話咽回去。
裴獗沉默不語,如圍觀群眾一樣,看着馮蘊。
「馮瑩,我會撕破你這張偽善的臉皮。」馮蘊低下頭,看着馮瑩,用極低的聲音說。
馮瑩抬眼,與她對視。
那雙滿是紅潤的眼睛裏充滿了可憐、哀傷。
「長姊有恨有怨,委屈至極,怎麼打我都是應該的」
馮蘊輕輕捋開她臉頰垂下的亂發,眼眉微揚。
這一笑,如山花綻放,絕美之姿。
然後四周百姓便眼睜睜看着這樣一個昳麗女子,以一個極其好看漂亮的動作,一個耳光重重扇在馮瑩的臉上。
馮瑩吃痛,捂臉倒地。
啪!馮蘊再次上前,反手補上一個。
掌摳聲里,她聲線冷漠卻好聽。
「我打你,不是因為我受了多大的屈辱。呵,我可以在鳴泉鎮對你馮夫人大打出手,又怎麼會屈辱呢?我的丈夫對我恩寵有加,沒有他撐腰,我敢對你們動手嗎?我不僅不屈辱,還得意得很。多虧馮敬廷不要臉的獻女之恩,讓我得遇良人,多虧蕭三不娶之義,讓我免跳火坑!」
一席話她說得肆意,眉眼裏溢出來的甜蜜,便有人方才有什麼懷疑,也都煙消雲散了。
馮瑩:「長姊既得幸福,為何要如此恨我?」
馮蘊勾唇,「陳夫人毫無廉恥,養出來的女兒也一脈相承。打你,只是想羞辱你,簡單粗暴的羞辱你,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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