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好細腰正文卷第386章女中豪傑入夜時的風,沒有白日裏那麼熾熱,徐徐拂來,帶來些許涼意,就如敖七嘴裏喃喃不停的話。
幸好把人都屏退出去了,馮蘊想。
敖七要是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說出這些話,只怕就不好收場了。
「小七,你抬起頭來,看着我……」
敖七抬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馮蘊微微一笑,那雙兩世為人而飽經滄桑的眼睛,好似能讀懂世間的一切。流露出來的,也不是被人冒犯的憤怒,更沒有被男子表白的羞澀,而是歲月沉澱歷經風雨後的坦然,以及成熟的女子才有的智慧和通達。
沉默許久,等敖七收住哭聲,她彎下腰,遞給他一張手絹。
「好些了嗎?」
她溫聲軟語,目光清亮。
像有一束刺穿所有偽裝的光,讓敖七羞愧難當。
「女郎,你不厭惡我,嫌棄我嗎?」
馮蘊低笑:「不會。喜歡一個人沒有錯,我也有過少女時的嗔怒痴怨,人前失態。那時候,我喜歡的郎君,也不喜歡我,那種矛盾、掙扎,如無法擺脫的枷鎖,越是喜歡,越是卑微……我都明白的,小七。我理解你,不會看不起,更不會因此而厭惡你。」
敖七慢慢抬高下巴,錯愕地看着她。
「這沒有什麼,不丟人,也不可恥。」
馮蘊目光有些恍惚,彎唇淺笑。
「那年,我在台城那個長滿青苔的小巷子裏,也像你這般,痴痴地等着那個一身灑滿月華的蕭三公子,打馬歸來,無須他的回應,只想多看一眼……」
如夢如幻的往事,現在說出來,心裏已無半分波動。
她慢慢笑開,「你看,時過境遷,我長大了,他已早被我拋在腦後。」
「是他蠢,才會錯失了你。」敖七喉頭髮緊,聲音喑啞。
他搖了搖頭,讓自己稍稍清醒一些,看了馮蘊片刻,無言地苦笑。
「我喝多了……」
「我知道。」馮蘊微笑看他,「現在好受些了嗎?」
敖七重重地點一下頭,「多謝。」
「不用客氣。」馮蘊伸手,試圖扶起坐在地上的他,表情平靜,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起來吧,你今日也累了,趕緊回屋睡一覺。明日不是還要帶陛下去抓魚?可不能誤了聖心。」
敖七定定看她,身子泛熱。
夏季的暖風透過薄薄的衣裳,好似鑽入心底的螞蟻,酒後的燥熱讓他渾身熱得如同銅爐,不做點什麼,整個人都仿佛要爆炸開來。
「女郎……」
他低低喚了一聲。
馮蘊側眼,正要回答,一雙溫暖的大手突然攏過來,輕輕圈住她。
半蹲的姿勢,少年郎帶着淡淡木樨香的氣息籠罩過來,瞬間將她淹沒。
馮蘊沒動,視線撞入一雙黝黑的眼,看見的是憔悴、痛苦,以及茫然的失落和無助。
「別動。」
敖七喉頭髮緊,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我就想抱抱你。就抱一下。」
他早就想這麼做了……
明知道不該,還是沒有控制住自己。
他帶着一種豁出去的勇氣,下手卻很輕很輕。
女郎嬌弱的身軀終於入懷,難以言表的滿足湧上來,將長久的渴望填平,但他沒有別的舉動,甚至不忍心用力。
「你恨我,怨我吧,我無恥。」
馮蘊笑一下,輕輕推他的胳膊,像長輩對不懂事的晚輩。
寬容,和煦。
「好了,回屋去吧……」
敖七低頭看她,雙眼如同火般燃燒。
「大後天我就走了,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我想和你說說話……」
「小七。」馮蘊嚴肅下來,「我當你是弟弟,所以,我能容忍你的放肆。你須知道,在我心裏,你和鰲崽是一樣的……」
「我不是鰲崽。」敖七凝視着她,眼裏是深深的眷戀。
鰲崽尚可每日陪着他。
他呢?
敖七微微闔眼,搖了搖頭,用力抱緊她,仿佛要讓時間在這一刻定格。
是醉意變慢了他的意識,也阻止了他的動作。
他將馮蘊摟在懷裏,溫柔得像擁抱價值連城的珍寶,喃喃失神,以至於聽到外面的喧鬧和越來越近的腳步,都沒有鬆手。
「你阿舅來了。」馮蘊說。
敖七寂然無語,就那麼緊緊的,緊緊地扣住馮蘊,將少年的執拗和力氣,用到極致。
馮蘊掙扎不開,無奈嘆息。
腳步聲越來越近。
裴獗是一個人進來的。
他沒有說話,深深看敖七一眼,沉如深淵。
這一眼,仿佛要把敖七壓垮……
背德帶來的自我禁錮,到底讓他無力對抗。
裴獗輕輕一拉,他就鬆開了雙手,無力地半跪下來,羞愧低頭。
「阿舅,對不起……我克制了,我真的克制了,也盡力了……但我沒有做到……」
裴獗喉結微微一滾,「抬起頭來,看着我。」
敖七失聲掩面。
裴獗加重了語氣:「抬起頭來!」
敖七仰頭,看着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裴獗:「繼續說。」
敖七與他對視着,那些被壓抑許久的情感,在這雙眼睛裏無限放大。
他消極。
他痛苦。
他萬劫不復。
因為他傷害的人,恰恰是他最不想傷害的人。
「我有罪。」敖七低低苦笑,將埋在內心的貪嗔痴戀,剖開在裴獗的面前,「在我心裏,女郎就像天上的繁星,讓我忍不住抬頭,駐足觀看,感受她的光芒,我明知……星星是不會屬於我的,卻無力自拔……」
他帶着醉意的聲音,低沉而憂傷,一雙通紅的眸子,在極度悲傷下,有一種心碎的悽美。
他沒有流淚。
儘管他很想痛哭一場。
但在阿舅面前,不能哭。
那是軟弱,讓他看不起,也讓女郎看不起……
他更願意裴獗拉他起來,打他一頓,狠狠地打,把他打醒為止。
如願以償。
裴獗胳膊微微用力,拽住他的衣裳便將他拽了起來。
沒有拳頭落下,耳畔只有淡淡的一聲。
「葉闖、林卓,送他回去。」
葉闖和林卓就等在門外,其他侍衛離得更遠。
二人應一聲,默默上前架着敖七。
「阿舅……」
敖七用力回頭。
對上裴獗冷漠的視線。
「再鬧,丟下池塘。」
葉闖低聲,「喏。」
敖七默默苦笑。
阿舅不打他。
這一刻的阿舅像極了父親。
氣他不爭,怨他不孝,又捨不得真的去教訓他,傷害他。
如此深沉的愛,他卻一次次辜負。
敖七眼角濕潤。
裴獗卻沒有再看他,默默將馮蘊半攬入懷,輕輕整理一下她的衣裳,沒有說話,也沒有詢問。
馮蘊也只是淡淡地微笑,朝他投去一雙笑眼,沒有解釋,沒有懼怕。
就好像他方才抱着馮蘊的事情,並沒有發生,更不會對他二人造成任何的影響。
兩個人如此和諧如此默契地當他沒有存在過,就像方才聽到他撕心裂肺地訴說壓抑的情感時一樣,只是默默陪伴,由着他一聲聲的啜泣,平靜如常。
敖七閉上眼睛。
女郎說,總有一日會長大,會忘記年少時的情感。
他希望,那一天快點來。
-
「裴狗。」
馮蘊看着裴獗,突然開口。
「帶我去騎馬吧?」
這稱呼絕了。
門外的侍衛眼皮直跳。
裴獗卻沉默着,一言不發地牽着她的手,大步走出庭院。
紀佑從馬廄里將踏雪牽出來,裴獗將馮蘊抱上馬背,再一躍而上,摟住她的腰,雙腿一夾馬背,「駕」的一聲,策馬而出。
剛入夜,天邊的地平線上,好似還有一抹沒有收住的霞彩,灰褐色的,照出遠山的輪廓,為天邊絢麗的雲層勾出奇形怪狀的金邊,煞是美麗。
馮蘊迎着風張開雙臂,抬高下巴,閉上眼睛,只覺胸膛開闊,方才因敖七帶來的陰霾,被一掃而過。
「你生氣嗎?」馮蘊還是問了。
在沒有人的時候問。
在溫熱的夏日涼風裏問。
靠在裴獗的胸前,聽着他的心跳聲問。
「嗯。」
裴獗的回答,淡淡的,若有若無。
「不,你沒有。」馮蘊嘴角上揚,淡淡地笑,「那是你最疼愛的外甥,你怎麼可能生氣呢?你要是生氣,又怎麼肯放過他?放過我?」
裴獗低頭,看不到她的表情,低哼一聲,攬住那一截細腰放緩馬速,脊背挺得更直,高大的身軀完全地籠罩着她,愈顯力量。
「那我回頭打斷他的腿。」
馮蘊低低地笑一聲。
「好呀,那我的腿也要打斷嗎?」
「打,一併打。」裴獗手指頭動了動,捏向她腰間軟肉。馮蘊受不住癢,笑着在馬背掙扎。
裴獗穩住她身形,半晌不說話。
馮蘊這才扭過頭來,認真看着他。
「對不起。」
「嗯?」裴獗慢聲輕應,目光里滿是溫柔,「你處置得當,無須自責。」
馮蘊歪頭,「真這麼想?」
「嗯。」
「豁達如你。」馮蘊眨眨眼,突然發笑:「可我方才說抱歉,只是因為你剿匪受累,我還拉你出來遛馬這件事呢……」
裴獗半眯眸子掃她,突然勒住馬繩,抱住她用力一拍馬背。
「駕——」
馬兒躍身而起,馮蘊失聲尖叫。
長風從筆直的村道上疾掃過來,吹得她髮絲輕揚,痒痒地掃在裴獗的臉上……
馮蘊適應了速度,很快就放鬆下來,整個人豪情萬丈。
「好涼爽!快些,再快些。」
真是個不怕死的。
裴獗掃她一眼,縱馬向前。
「娘子豪邁,走吧,帶你去檢閱隊伍。」
檢閱隊伍?
馮蘊有片刻的怔忡,沒有聽清。
「你說什麼?」
裴獗沒有再回答。
戰馬飛快地駛出花溪村,奔向未知去向的官道。
天色很快黑靜。
曠野里漆黑一片。
等馮蘊再次看到一片火光,這才發現前方好似有軍隊駐營。
火光在夜空下星星點點,人們席地而坐,男兒們爽朗的聲音震破天際,推杯換盞,豪邁大笑。
馮蘊問:「這是哪裏?」
風聲掠過耳側,蓋住了她的話。
馮蘊拔高聲音相問:「大王帶我來這裏做什麼?」
裴獗低下頭,在她耳畔道:「侯準的隊伍駐紮在此。原想明日帶你來見。既然出來了,就今夜吧。」
申屠炯大老遠就看到了裴獗的馬匹,朗聲大笑道:
「大王來了。」
「噫,王妃也來了。」
一群人迎了出來。
這時,馮蘊已經看到了人群里的侯准。
她見過此人。
在馮敬廷就任安渡的宴席上,這人就坐在萬寧守將關平的身側,是他的副手。
可除此以外,二人並無交集。
她實在想不明白,侯准為什麼不投降北雍軍,卻要歸順於她?
「下來吧。」
裴獗翻身下馬,朝馮蘊伸出胳膊。
當着眾將士的面,馮蘊比方才矜持許多,略略捋順頭髮,這才將手遞給裴獗。
裴獗將人抱下來,穩穩站直。
馮蘊立馬恢復了平素的端莊模樣,整理衣裳,朝申屠炯等人一一還禮。
一陣寒暄,眾人朗聲笑語。
「進去說話。」裴獗聲音很淡,聽不出什麼情緒,卻如人群里的震山虎,聲音一落,周圍就安靜下來。
他牽着馮蘊的手,往裏走。
眾人跟上。
這只是侯准下山後的臨時駐紮地,因為是夏季,又沒有雨水,就隨便找了一個安靜無人的河灘,燒火做飯,準備席地而眠。
在他們到來前,火堆上烤着肉,河灘上堆着酒,前些日子還打得你死我活的一群人,正圍坐在一起,暢談剿匪之路。
馮蘊身上穿的是錦繡衣裙,可她沒有因此而為難,走過去產像眾將士一樣,就着一塊平整的石頭就坐下來。
是守禮知節的世家女郎。
又是英姿颯爽的雍懷王妃。
侯准哈哈大笑。
「大王誠不我欺,王妃女中豪傑,值得我等追隨。」
敖七:我,我白哭了,哭完他們都不理我。
馮蘊:小孩子嘛,我和你舅都理解。
裴獗:喏,去買塊糖吃,下次別鬧了。
敖七:嚶嚶嚶,好氣!
淳于焰:呵,別不知足,要是我,真的就打斷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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