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瑾在說完這些後,便將目光全部投到了我的身上,我看到了一種自內心的渴求,這種渴求,完全不像一個母親面對兒子時會有的,這種渴求已經越了人性,更在人性之上。而在這一刻,我已經無法說清楚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感受。但我沒有因此避開她的目光。
我終於向她問道:「為什麼說這麼極端的話?你還年輕,根本沒有必要把生活往極端的方向想那麼遠,而且楊曲也不像你想的那麼養尊處優……我覺得她是一個能對自己未來負責的姑娘。」
楊瑾看着我一陣失神,然後又轉移了看着我的視線,半晌才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想再說話,而幾乎同一時間,楊曲也拎了一打啤酒出現在了我們面前,然後笑着向我們問道:「媽、哥,你們在聊什麼呢?」
楊瑾又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着她,但是有着豐富人生經驗的她,瞬間就將那些能讓人看出有問題的情緒給掩飾掉了。她先是笑了笑,然後用責備的語氣對楊曲說道:「你買個酒怎麼用了這麼長時間,要不是夏天的話,你哥他還得再熱一次菜。」
楊曲挺委屈的回道:「這附近的小賣店沒有我想喝的啤酒,我跑到那邊新開的大市才買到,而且結賬的時候,還排了老長時間的隊呢。」
楊曲一邊說,一邊將買的酒整齊的排列在我們的飯桌上,然後用手往自己的臉上扇着風,一副天真少女的爛漫模樣。也許,她的骨子裏就是這樣的,所以楊瑾才尤為不放心她。
楊瑾再次落座後,我又向她看了看,心中忽然就湧起一陣不太好的感覺。我不傻,我知道內心無比強大的她,不會隨便和我說這些話的。
吃飯過程中,楊瑾一直給楊曲夾菜,說她瘦了。可楊曲卻更想喝啤酒。她說,在學校里,尤其是他們這種學表演的,學校在飲食上會進行嚴格的管控,所以有機會和家人一起吃飯的時候,除了飯要吃飽,啤酒也要喝個夠……從這點來說,她確實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姑娘,她的身上多少沾染了一些江湖氣,但我卻不知道,這是她與生俱來的,還是後天養成的。
楊曲只顧着吃喝,我和楊瑾之間又有太多不能當着她面說的話,所以飯桌上的氣氛一直都很冷……
察覺到異樣的楊曲,終於放下筷子,開始活躍氣氛,她對我說道:「哥,我馬上就要畢業走上社會了,你和我聊聊你對這個社會的看法唄,我特別想讓你成為我走上社會後的第一個老師……因為我非常崇拜你,崇拜你一個人生活的這些年,而且還供趙牧讀完了大學!」
在楊曲說完這些後,一直沉默的楊瑾也看着我,她的臉上湧出一些愧疚之情。於是,我不願意講自己遭遇的那些孤獨無助的過往,只是對她說道:「說一個我自己遇到的小故事吧,可能會對你有一點啟示。」
楊曲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而我的思緒也回到了很久前的那個冬天的夜晚……
我將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面都重新在大腦里整理了一遍之後,才開口說道:「事情大概生在七年多前。那時候,我在老金的婚慶公司還只是做一些打雜的事情。我記得那是元旦前的一個晚上,很多人扎堆兒結婚,我跟着師傅去酒店佈置婚禮的舞台,一直忙到夜裏十點多鐘……等我走出酒店的時候,差點沒被凍僵,但是我一點都不想回家,我就在1912酒吧街那邊晃蕩。我也說不上自己當時是什麼心情,就感覺挺迷茫的,因為那時候我已經在老金的公司打雜差不多有兩年了,我特別想做婚慶策劃的工作,畢竟打雜這樣的事情不能做一輩子,而且做上策劃,工資也會高很多,這樣我供趙牧上學的壓力也會小一點……走着、走着,我看見了一個縮在路燈下面賣烤山芋的老頭。我問他,怎麼這麼晚了還不回去,他說,這條街上的人都要過了12點才會從酒吧出來,那個時候生意最好,因為喝高了的人出手都大方,而且這麼晚也沒有城管管制,他這麼擺着就不用像白天那樣東躲西藏的……我又問他,你都這麼大年紀了,不好好在家享福,為什麼大晚上的還出來賣烤山芋呢?……他說,沒辦法,他得賺錢,他家裏有一兒一女,都成家了。可是,兒子、媳婦、女兒都下崗了,唯一一個沒有下崗的女婿,得了腦萎縮已經在家躺了一年多……我說,你沒把你的情況反應給政府嗎?他說,現在是自力更生的社會,國家要展,也顧不上他們這些人,能補貼的東西就那麼點,對他們來說也幫不上多大的忙……」
說到這裏我停了下來,然後注視着楊曲的表情,她除了有點同情那老頭,也沒有見怎麼反思。於是,我又說道:「那天晚上,我陪他聊到了夜裏的十二點多,直到酒吧沒有什麼人再出來的時候,我花二十塊錢,把他剩下的山芋全部給買了……可是,楊曲你知不知道,在燈火輝煌的酒吧外面,有紅色的法拉利,白色的寶馬,黑色的奔馳……也有賣餛飩、水果的小攤子和伸着手等着要錢的乞丐。這就是我們的城市,在午夜!……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坐在酒吧街的盡頭,可是從來沒有哪次像那一次那麼感慨過,為什麼我們的國家有人能開奔馳,能坐寶馬,能這樣能那樣,卻不能讓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在夜裏一點,不在街頭賣烤山芋?……難道我們就真的沒有辦法嗎?」
說到這裏我的情緒有點激動,因為這就是當時混跡社會底層的我,所見到的最真實的社會。
楊曲沉默了半晌,才回道:「哥,你是想告訴我,最真實的社會就是那個樣子嗎?」
我重重搖了搖頭,說道:「我最想告訴你的,並不是這個社會是什麼樣子……我更想你能記住那個老頭說的話,無論到什麼時候,你都要學會自力更生……你人生的起點是很高,但沒有哪個人的一輩子都是一帆風順的。所以,你要有面對生活的勇氣,無論好的生活還是壞的生活,都是你人生的一部分……就像那個老頭,他的生活已經苦成那樣了,但他還是在不停的創造,雖然這種創造在別人看來是微不足道的,但卻是一種不想倒下的生活態度。」
這次,楊曲卻大咧咧的回道:「哥,你這居安思危的精神是不是有點太過了?……雖然我也很同情社會底層的那些人,但是有咱媽在,我永遠也不會過上那種生活的。做最壞的打算,就算哪天咱媽不要我了,不還有你這個哥麼?」
我的心一陣低沉,隨即轉移了自己看着楊曲的目光,這才現,真正了解楊曲的人是楊瑾,而不是我這個半路哥哥!雖然她可能是有能力的,但這種能力只是體現在順風順水的生活里,一旦生活遭遇了挫折,最先被摧毀的,一定是她這支活在溫室里的花朵。
……
吃過晚飯,已經是九點,楊瑾先回了酒店,有了醉意的楊曲,則被我留了下來。我給她泡了一杯可以解酒的茶,然後又給自己點上了一支煙。
楊曲心不在焉的捧着茶杯,對我說道:「哥,你把我留下幹嘛啊,有什麼話不能快點說嗎?」
「約賈落了?」
楊曲眯着眼睛笑了笑,算是默認了。她還真是一點都不願意在我這個哥哥面前做一個喜歡保守秘密的人。
可不知道為什麼,看着她的樣子,我又想起了幾年前的肖艾。她們一樣的面臨畢業,一樣的漂亮動人,一樣的學藝術,一樣的家世顯赫,一樣的對愛情充滿了熱情……肖艾倒是成熟了,可是在她身上生的這些事情,換到楊曲身上,楊曲又能承受嗎?
「哥,你倒是說話啊。」
我這才回過神,向她問道:「你最近有沒有現,媽身上有不正常的地方?」
「沒有啊,她整天工作那麼忙,我和她接觸的機會又不多。而且自從我到上海上學以後,兩個月能見她一次就不錯了。」
我點了點頭,然後又在大腦里回想着楊瑾剛剛對我說的那些話,片刻之後,才又向楊曲問道:「你知道媽身邊那個司機的聯繫方式嗎?」
「你說常叔叔啊?」
「難道還有其他司機?」
「深圳那邊還有一個,不過一般不跟着媽出差,但我在深圳的時候,都是他負責接送我上學放學的,你要哪個司機的號碼?」
我略微想了想便回道:「就常叔叔的吧。」
楊曲將道:「你幹嘛突然要司機的號碼啊?」
「你能有,我也能有,說不定以後有用得上的時候。」
說完,怕楊曲還會追問,我又轉移了話題說道:「趕緊去找賈落吧,感覺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別讓他久等了。」
楊曲笑的很開心,回道:「你能認可他就好,以後我們指不定要怎麼麻煩你呢!」
說完這句後,楊曲便拿着自己的包離開了我和肖艾的住處。在她離開後,我將院子裏所有能開的燈都打開了,而夢幻的感覺就這麼被營造了出來……我在等肖艾回來,但我的內心卻並不介意她沒有出現在今晚的飯局上,而正因為她不不在,我才能和楊瑾聊了這麼多。
等待的過程中,我給楊瑾的司機老常打了電話,我的內心有點壓抑,就像一朵遲遲無法盛開的向日葵,我害怕黑暗之中,等來的又是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電話終於被接通,老常聲音略微沙啞的向我問道:「喂,你是哪位?」
「常叔,我是江橋,突然給你打電話有點冒昧,不過我心裏確實是有點事情想問你。」
老常愣了半天,才回道:「你說吧,是什麼事情?」
「我就是想問問我媽的一些情況……今天吃飯的時候,我和她聊了一會兒,感覺她的狀態不是特別好,她和我說了一些很消極的話。我知道,她不是一個會輕易表露自己情緒的人,所以她一定是出問題了……我覺得,問你比問任何人都可靠,因為我感覺她蠻信任你的。」
電話那頭的老常沉吟了許久……我更加確定他是知道一些內情的,於是,我又說道:「常叔,我想,我媽這輩子最大的心病,就是我了。但我現在的態度很明確,我想改善我們母子之間的關係,所以如果你知道一些她說不出口的苦衷,一定要告訴我,我作為她的兒子,只要不是以犧牲愛情為前提,我願意盡我的一切能力為她分擔。」
老常一聲嘆息,我在這聲嘆息中感覺到了他悲痛的心情,他終於低聲回道:「我確實知道一些隱情……你媽她的身體出了不小的問題。就在你出國的那段時間,她有個每年例行的體檢,是我送她去的醫院。檢查的結果不太好,是乳腺癌……」
聽到癌這個字,我頓時頭皮麻,繼而有了五雷轟頂的感覺,因為奶奶就是得癌症走的。
老常安慰道:「江橋,你聽我把話說完……我知道你奶奶是得癌症走的,但她那是壽終正寢,再說現在的老年人又有幾個不是得癌症走的呢?……而且,你媽這個情況遠沒有你想的那麼糟,因為她每年都會做兩次體檢,所以現的時候還是早期,所以只要她好好配合治療,減少工作和家庭上的壓力,被治癒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關鍵,看她自己的心態。」
我沉默,然後漸漸讓自己冷靜,我知道老常說的沒有錯,乳腺癌確實是最容易被治癒的癌症之一,況且還是早期現的,所以情況並沒有自己潛意識裏想的那麼糟糕。
這時,老常又用推心置腹的語氣對我說道:「江橋,我是個外人,也許不應該說這麼多。但是,關於你媽的事情我還是有一些言權的,因為這些年來,一直都是我在跟着她跑東跑西,她的工作狀態和生活狀態,我比誰都清楚……我早就勸過她,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作息要規律,可她就是不聽。就她這種長期壓抑,長期勞累的狀態,身體不出問題才怪……」說到這裏老常停了停,然後又說道:「也許你還不知道,我不僅是你媽的司機,也是她的老同學,如果要我老常來評價她,她真的是個好女人,也是個命苦的女人。我真的希望你能多體諒她一點,她這些年來的痛苦不比你少……她除了對自己敷衍,但對別人都已經盡力了,她做不到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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