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銀珠島人?」
「是。」
白子蘄又問他:「怎麼想明白的?」
旁人聽了不明所以。這人不就是被白十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給勸明白的嗎?
但白子蘄想知道的是,底下原本有三十幾號俘虜,為什麼第一個投降的是他。
人人都在猶豫,什麼理由讓他首先做出決斷?
這個原因,會決定白子蘄要怎麼用他。
吳誓道同樣被問得一怔,目光盯着自己腳尖:「您的手下說得有些道理,我在宗門打理俗務,看到的東西比普通弟子更、更多一些。」
過往那麼多年,他心裏也是存有一點疑問的。但他從幻宗得到的修為、地位等等好處又是實實在在,所以也未多想。
「還有呢?」
吳誓道低聲道:「我、我是白芽村人。」
白子蘄挑眉表示不解。
「白芽村是個小村子,在銀珠島東北海邊。」
白子蘄聽到這裏,明白了。
吳誓道緊張地舔了舔唇:「出發之前,我聽到一個消息,銀珠島東北角地面突然隆起,從平灘變成了高崖!眾說紛紜,都以為是你們幹的,但我、我知道是宗門所為!」
「你是怎麼知道的?」
「三十年前,我還在宗門做雜活。」講到這裏,吳誓道突然想起,自己直到現在其實也在做雜活,「有一天,我去打掃石龍峰上的文暉閣,幹活干太晚,不小心在壁龕里睡着了。後來肖掌門和劉長老進來了,就站在昊元金鏡前面議事。他們不知道我也在場,我就趕緊屏息,根本不敢出聲。」
白子蘄嗯了一聲,等着下文。
「我親眼瞧見,肖掌門在沙盤上輕輕一切,就把島上西南角的一個山谷切開、加深。然後整個銀珠島就地震了,石龍峰的震感也十分明顯。在那之前,我已經打掃文暉閣好幾年了,一直以為它就是個普通的沙盤。」吳誓道偷偷抬頭,看一眼他的臉色,「第二天,我就聽說西南邊大地震,山谷真地裂開了。我不敢對外人說,但從那以後,我就知道上仙有大神通,可以改變銀珠島的地形地貌,更加敬畏。可、可是——」
「可是我母親和親族還住在白芽村!先前我借着運送玄晶的機會,偷偷進文暉閣看過沙盤,銀珠島東北角確實成了懸崖,我的村子沒、沒了!」吳誓道的目光還有些呆滯。
今天這些事給他的衝擊實在太大,緩了這麼久,一直緩不過來。
他還沒到太上忘情的境界,還是俗人一個。至親死於宗門之手,而非天宮所殺,讓他一直耿耿於懷。
數因並起,再借着白十七勸告的機會,他就帶頭降了。
「在千幻和祂手下仙人眼裏,你和你的親人、同門都是草芥、都是耗材,要麼隨手用掉,要麼隨手埋掉。」白子蘄望向戰場,「天宮和你們這些銀珠島人無仇無怨,用不着趕盡殺絕。你要是能幫我早一點結束這場戰爭,也是善莫大焉,對你自己,對這些銀珠島人都是好事。」
吳誓道低頭:「是。」
他聽懂了,白子蘄把他們這些出身銀珠島的弟子,和幻宗的仙人長老區分開來。
事到如今,他還有得選嗎?
吳誓道定了定神,神態積極起來:「請白大人示下。」
不就是給人當手下?在哪裏不是當?
今日之前,他看天宮也是萬惡;可他現在懂了,自己服侍了三十多年的仙宗,和天宮又有多少分別?
白子蘄遂問:「你可曾見過千幻真人?」
「沒有,仙尊一直在閉關。我們聽說,那樣的上仙閉關清修三五百年都不是事兒。」吳誓道還有補充,「但在文暉閣,肖掌門時常進香扶乩,問道於仙尊。幾年前,我還聽過徐長老向肖掌門抱怨,說仙尊給予的回應越來越少了。」
千幻越來越不理會自己的宗門?白子蘄撫着下巴想,看來女神的猜測很接近事實了。雖說從今日戰事就可見一斑,但能得到確認,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千幻真人是從上古大戰遺存至今的真仙,對於戰鬥一定有獨到理解。幻宗少了這個靈魂人物,就是沒牙的弱虎。
現在他要乾的,就是把這頭老虎的爪子也拔了。
「最近顛倒海的靈氣減弱,幻宗是怎麼應對的?」
「宗門頒佈數十條法令,要求幻宗上下節流,比如從前可用飛行法器,現在一律不許了;石龍峰西坡有大量靈田,原本需要靈漿滋養,後來都不種了。」吳誓道神色一動,「對了,我還聽靳長老提過,靈氣消耗還是太快,有一個大項需要摘除,這一次風暴牆消失時就可以實施。那時我剛好送東西進去,劉長老就命我出去,他們重新支起結界商議。」
他吶吶道:「那時我聽了也沒往心裏去,但今日聽您手下說完,細思極恐,想着該不會」
「對。」白子蘄給予肯定,「所謂消耗靈氣的『大項』,就是人,銀珠島上人太多了。」
凡人單個兒消耗的靈氣再少,畢竟數量擺在這裏,顛倒海內有好幾萬人呢。這個小洞天內的靈氣都是倒反天罡大陣送進來的,每一絲每一縷都是幻宗的財產,而銀珠島的凡人生活在這裏,就是分走了本屬於仙宗的靈氣。
從前靈氣充裕,仙宗又需要他們的服務,還能勉為其難分享一點;現在幻宗自己手頭都緊,都要削減靈氣開支,主意怎可能不打到凡人身上?
「在千幻和幻宗看來,凡人能在銀珠島繁衍壯大,還要多虧他們提供的靈氣。如今靈氣都不夠他們自己用,怎麼還能養着你們?」白子蘄往下一指,「你以為,那些夜叉原本是給誰準備的?要不是我們進來了,今晚它們就會血洗銀珠島!」
吳誓道不寒而慄。
這些夜叉能跟天宮隊伍打得有來有去,那麼把顛倒海的凡人殺到十不存一,也只需要半個晚上!
他越想越覺得可能,自己在幻宗待那麼久了,很清楚何謂「仙家無情」。
「給我說說昊元金鏡。這寶物有什麼靈能,幻宗怎麼用它?」
天宮先前抓到的幻宗弟子位階不高,只知昊元金鏡一個名頭,具體細節都說不上來。
「是,是。」吳誓道不敢隱瞞,將昊元金鏡諸般妙用都說了。
白子蘄聽完恍然:「原來,幻宗是用它來控制整個洞府!」
他先前就知道,幻宗控制着這片天地,大到船隊,小到芥子,逃不過幻宗耳目;他也知道,幻宗可以傳送兵員,轉瞬即達。
但他真沒想到,這麼多功能只靠一面昊元金鏡就可以全部達成。
白子蘄再次確認:「但凡是顛倒海內,你說它無所不看,無所不知?」
「是的。」吳誓道解釋,「昊元金鏡會自行認定,把可疑或者有威脅的人、事都顯示在鏡面當中。」
「我不信。」白子蘄呵呵一笑,「宗內弟子盜一點財物、佔一點便宜,它也能發現?」
「這個不能。」吳誓道搖頭,「它不能判定宗內弟子是正常取物,還是盜賊資財,除非他們觸犯了禁制。它對敵人的監視會更嚴密。」
人的行為太複雜了,法器再神異也沒辦法通感和體會。
白子蘄點頭:「你先退下。」
待吳誓道走開,白子蘄轉身面向戰場,長長呼出一口氣。
灰鸚鵡不知道從哪裏飛來,拍着翅膀降落塔沿。
白子蘄即道:「神尊,這些夜叉並非聽命於肖文城或者幻宗。」
「哦?」妙湛天問他,「怎麼說?」
「倒反天罡大陣已經停工快一年了,既然幻宗心疼銀珠島的凡人分走太多靈氣,他們何時不能舉起屠刀,為什麼非要等到風暴牆消失不可?」面對天神的質詢,白子蘄語速很快,「也即是說,他們沒法子提前召喚夜叉出湖,這並不在他們掌控範圍內,即使動用了昊元金鏡也不行。他們只能像從前一樣等到規定時間,也就是今日才有夜叉出湖!」
「真正能夠控制這些夜叉誕生、影響它們行動的,是千幻!」妙湛天的喜悅,白子蘄從一隻鸚鵡身上也能感受得到,「你的分析有道理,我就可以做相應的調整。來做個試驗吧。」
白子蘄立刻傳令,前線回縮至燈塔中心範圍二里之內。
燈塔建在距離湖面二里半的山崗上,原本結界直徑在五里左右。等到天宮隊伍全面回縮,燈塔上方的真實之眼忽然快速眨動兩下,驀然瞪圓!
它比塔身還寬,這一下就讓人感覺到尤其恐怖。
結界表面有紅光一閃,反而縮小了。
以燈塔為中心,直徑只有二里了。
也就是說,結界不再包括顛倒湖面,只覆蓋到湖邊的石灘。
更恐怖的事就發生了:
從湖裏出來的夜叉大潮,斷了!
它們之所以難對付,主打一個源源不絕、前仆後繼。
幻宗藉助這些強力炮灰,可以不斷磨損天宮軍隊的力量。
然而燈塔結界退回石灘之後,湖裏出來的夜叉肉眼可見地變少。
五六十息後,一隻都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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