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很清,但賀靈川是不敢伸手進去的。他左右看了看,拿起地上的石子兒扔進池子,撲通一聲,激起一圈圈漣漪。
其他遊魂沒有反應,羅生甲的破洞裏卻猛地躥出又一個黑影,在池子裏來迴轉悠,好像在尋找石子兒來處。
這道影子濃墨赤醬,沒有面貌,但體積大概是其他暗影的十倍左右。它一出來,周圍水面都黑了。
其他暗影一見到它就四散而逃,仿佛魚群在躲避覓食的鲶魚。
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就在賀靈川的灼灼注視下,黑影追上奔逃的暗影,將它們一個接一個吞噬。
每吞下一個,它的體積就膨脹一點。
僅僅吃了三四個遊魂,黑影已經濃稠得像泥漿,在水底都快化不開了。
眼看餘下的遊魂也要變成它的盤中餐,賀靈川隨手抓起一根樹枝,捅起水裏快速攪拌。
池水一下就被他攪渾了,揚起一團又一團黑泥沙。
眾多遊魂趁亂出逃,迅速遠離這趟渾水。
賀靈川也適時收手。
等到水波漸收,池面重新恢復平靜,那個黑影居然被洗掉臃腫的外殼,也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賀靈川咦了一聲,這大BOSS一樣的黑影居然也是個遊魂、也是個熟面孔——
閃金帝國的開國大帝,龐淵!
這可真是意料之外。
但再仔細想想,好像也是情理之中。
賀靈川把水攪渾,它就對着賀靈川目眥盡裂,連撞幾次水面,卻破不掉這一層看似淺薄的壁障。
它發現他了。
賀靈川能清晰感受到它的惡意、它的憤怒。
等龐淵再發現自己沖不出去、教訓不了賀靈川,突然就發聲了:「兀那小子,把心鱗給我,我就滿足你的心愿!」
「我的心愿?」賀靈川沒料到它能開口,眉頭一挑,「我的什麼心愿?」
「人間所求,不外乎功業財氣、復仇雪恨,我輕而易舉就能助你辦到!」
賀靈川長長哦了一聲,頓了一下:
「沒興趣。」
這些他都能憑自己的本事辦到;而他心底真正所求,再來百十個龐淵也未必能辦成。
「」從來都是別人尋求羅生甲的助力,它向外人發出請求,這還是破天荒頭一遭兒,居然還被拒絕了。龐淵噎了一下,正要怒髮衝冠,忽聽賀靈川接着道:「但有幾個疑問,想請你解答。你的末代子孫也是穿着羅生甲上戰場,為什麼最後大敗?」
「他太軟弱,又太無能!有我加持的羅生甲戰無不勝,卻治不了無能!」龐淵目透凶光,「我交給他們一個強盛帝國,他們居然連守住江山都辦不到!」
賀靈川隨手指了指另一個愁眉苦臉的遊魂,它好像對着龐淵探頭探腦打量個不停:「他呢?他為什麼穿上羅生甲也仍然失敗?」
「他?」龐淵不屑,「他求我相助時誠心誠意,我還以為他真有雄心,哪知敵人才殺掉他兩個兒子,他就痛苦不堪。如此懦弱,怎配為一方霸主?」
又一個遊魂緩緩游近,面帶異色,緊盯着龐淵。
那眼神絕不和善。
「他呢?」
「他穿着我打完了幾仗,就說不需要我了,居然想將我封印起來!」龐淵嘿嘿冷笑,「我豈能饒過這等忘恩負義之輩?」
「好,那我再問你。」賀靈川笑了笑,「龐淵本人到了晚年,為什麼也要封印你?」
是的,他看出來了,這東西雖然長着龐淵的臉,卻不是閃金帝國的開國皇帝本人。
至少不完全是。
「龐淵」的臉色變了,冷冷道:「他老了,忘記了年輕時許下的誓言和雄心,還決意要斬斷我們之間的聯繫,所以我取走了他一魂一魄作為懲罰!」
龐淵本人建起稞山地宮,親手封印了開國戰甲,這被羅生甲視為背叛?
賀靈川凝視着它:「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這個答案,就是催生出無數悲劇的未解之謎。
「龐淵」傲然道:「我是信念,最英勇不屈的信念!丟掉了信念的人,就不配穿起這身寶甲!」
那個時候它就會出世,尋找新的主人。
「你自詡為『信念』,為什麼要用恐懼去控制宿主?」賀靈川只覺好笑,「信念的存在,不該是激勵和鼓舞人麼?」
「那只是我贈予他們的試煉!」「龐淵」大聲道,「只有順利通過恐懼試煉的人,才能證明自己的英勇不屈。」
「不,不對。」賀靈川伸出食指搖了搖,「用高壓和恐怖對人,收到的只會是反抗;你本身都失敗了無數次,有什麼資格去試煉別人?」
他離水面更近一點,像要把「龐淵」看透:「你根本算不上信念,只不過是一點可憐的執念,可能是龐淵的,或許還有別人的,卻沾染了太多的業力。」
「胡說八道!」「龐淵」勃然大怒,「黃毛小兒懂個屁,無論是誰,想在閃金平原打下不世功業,就需要我、需要強大偉岸的信念!」
「你想要的,是不世的偉業,還是恢復帝國往昔的榮耀?」
「龐淵」傲然:「這二者並無分別!」
怎麼沒有?賀靈川搖了搖頭:「後世那麼多絕望之人求助於你,你卻只是利用他們復辟閃金帝國,難怪不能成功。」
「龐淵」正要激辯,賀靈川卻往遠處一指:「現世報來嘍。你曾困住那麼人,控制那麼多人,現在它們要找你算賬了。」
或許是因為賀靈川打散了「龐淵」身上的大團陰影、令它露出了本相,原先四散奔逃的遊魂,不知何時又聚攏過來,對着「龐淵」虎視眈眈。
它們生前穿過羅生甲,死後受困於羅生甲。
肉身的死亡只是開始,受困於甲的痛苦才沒有止境。
好不容易強弱之勢生變,它們跟這件邪甲之間有的是恩怨糾葛要清算。
這番陣仗,莫名讓賀靈川聯想起白熊王與狼群之戰。
白熊王雖然兇狠,最後一點元氣和生機卻是被狼群消耗殆盡的,否則也不會極盡憋屈地死在金之精的山洞裏。
不待賀靈川說完,那個愁眉苦臉的遊魂就帶頭向「龐淵」衝去,義無反顧。
首先出擊的居然是最和善的一個,賀靈川有點意外。
它不是「龐淵」對手,沒兩下就被按壓在下,撒扯得黑煙亂漂。然而受它鼓舞,其他數十遊魂也一擁而上,與它攪滾在一起,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式。
這回不用賀靈川攪和,池水一下子就渾了,像是一整缸的黑墨水。
賀靈川知道,這些墨黑都是遊魂們被撕碎的身體。
他還聽到「龐淵」和對手之間的怒嘯。
這東西習慣用恐懼去控制別人,現在自己也終於嘗到恐懼的滋味。
也不知過了多久,池中的聲音已經消失,墨色也漸漸褪去。
賀靈川發現,「龐淵」已經不見了,淺紅色的池水中只剩下兩、三個遊魂。
它們更透明了,看起來奄奄一息。但它們卻掙扎着游近水面,向賀靈川鄭重行禮。
這是致謝,賀靈川為它們創造了報仇的機會。
否則,它們會一直被困羅生甲中,也沉浸在往日的痛苦、憤怒和恐懼之中,沒有盡頭。
有一個遊魂還流下淚來,淚水化作一點黑煙。
賀靈川認得這幾張面孔,他們生前都是一方梟雄人傑,也曾風雲激盪、也曾談笑破敵,如今
唉,俱往矣。
賀靈川抱拳回禮,輕聲道:
「你們解脫了。」
遊魂們如釋重負,閉上眼長長嘆了口氣。
這個表情,讓賀靈川一下就想起了傅天霖。
遊魂們的身形開始模糊。
僅僅幾息過後,它們就消散無蹤。
池水漾漾,與先前毫無分別,就好像這些遊魂從未存在。
賀靈川忽然想起羅生甲,但此時凝目俯視,池子居然深不見底,哪裏還有寶甲的影子?
甲呢?
現在他知道,附着在甲上的「龐淵」到底是什麼東西了:
執念和業力。
這些遊魂們,也就是羅生甲曾經的主人們,撕碎了千百年來糾纏自己不放的執念和業力,這才真正得以解脫。
惡業、執力和曾經的主人都已經消散,羅生甲又被大方壺收去了哪裏?
水深朦朧,裏頭好像又有東西,越游越近,塊頭也越來越清晰。
圓溜溜像個炮彈,有嘴無鰭,還有無數長須狀的東西隨波蕩漾。
等它就近游過,賀靈川才發現,這傢伙居然就是渾沌!
那些所謂的長須,就是它隨身的鎖鏈。
「看來,羅生甲是被你收走了。」賀靈川苦笑一聲,站起身來,「我費那麼大力氣,你好歹留兩個甲片給我吧?」
原來這水池就是紅色海洋與壺中世界的分界,上次的奈落天分身、這次的羅生甲執念,都被大方壺困在海洋當中,難怪它們都觸碰不到賀靈川。
渾沌就在他面前遊走,充耳不聞、相當愜意。
一如既往。
這傢伙也變得狡猾了,花最小的力氣去清洗和吞食羅生甲。
他拿這祖宗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得伸個懶腰、打個呵欠:
「事兒都辦完了吧?該放我回歸現實了。不然,回盤龍城也行。」
他本來和孫夫子約好,今天晚上要一起逛街吃東西,結果卻被大方壺強行拖進這麼兩個夢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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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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