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君前獨對
沈括的表現,趙煦很滿意。
趙煦拍拍手,一直在殿上侍立的馮景就躬着身子,到了他面前。
「去將活字,拿給沈提舉看……」
「是……」
馮景躬着領命,將一枚石得一找來的活字,送到了那位躬立於殿中聽命的大臣手中。
沈括接過那枚膠泥活字,拿在手心看了看。
他自然知道這是什麼?
膠泥活字,乃是他年輕的時候,在淮南路見過的一種印刷書籍的辦法。
沈括當時非常好奇,於是,便四處尋找、搜集相關活字。
在這個過程中,他知道,此物乃是一個叫畢晟的布衣工匠所發明的。
但,小官家又是從何處知曉此事,又是如何找到此物的?
以沈括所知,膠泥活字,在汴京並無多少人使用。
因為此物,印刷書籍時,難免出現種種問題,在便捷性上其實沒有雕版好。
即使是他這個認為此物大有可為的人。
其實也對膠泥活字的前景並不看好。
所以,只是單純的搜集了相關活字收藏了起來。
不然的話,他當年提舉天文監、兵器監的時候,就會大力推廣,將這個事情變成功勞,然後加官進爵了。
於是,他躬身問道:「臣愚鈍,請陛下示下……」
「朕欲命卿,改此活字……」趙煦輕聲說道:「盡去其弊,而用其利!」
「以此興盛天下文脈,使學校遍及地方州縣……使我大宋朝廷,可源源不斷,得到天下文學之士!」
「亦乃父皇,囑我之事也!」
沈括就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了一樣,立刻呆立當場。
「是啊……我怎麼就沒有想過……將這活字,進行改進,使其變得和雕版一樣清晰呢?」
只是這樣一想,沈括就忍不住顫抖起來。
這是興盛文脈的偉業!
此事若成,他沈存中,名垂千古,也是必然。
當即,沈括就立刻拍着胸膛保證:「陛下宏願,真天下蒼生之幸也!」
「臣誓死為陛下成此偉業!」
手中那枚平平無奇的活字,此時在沈括心中變成了金燦燦的前途。
作為一個官迷,沈括實在是太清楚,他要是做成了這個事情。
等待他的會是什麼了?
那一本本不斷印刷出來,行銷天下的書籍,就會自動成為他沈存中的人望、聲望。
三五年後,天下士大夫們,就會把他沈存中抬進三省兩府!
「善!」趙煦點點頭,道:「卿當竭盡全力,務必盡善盡美!」
「臣謹遵陛下旨意!」
沈括此刻,只恨不得立刻飛到專一製造軍器局裏,召集局中的一切能工巧匠,然後群策群力,開始改進這活字。
使其超越雕版之術,也使其推行天下,成就他沈存中的美名。
趙煦看着沈括的樣子,也沒有多說什麼。
儘管他知道,銅活字就是現在技術條件下的最佳選擇。
可,油墨呢?相關技術積累呢?人才和產業鏈呢?
這些東西,趙煦可沒辦法變出來。
只能是在實踐中,只能是在不斷改進和使用過程中,慢慢出現,慢慢發展起來。
所以,把事情吩咐下去,定下目標。
剩下的,就是沈括需要去考慮和頭疼的事情。
「除了活字,朕還有事,需要沈卿為之……」趙煦等了一會,等到沈括的神色平靜下來,他才繼續說道。
「請陛下吩咐……」沈括躬身聆聽。
在這短短的不到一刻鐘的面對面交流中,沈括已經知道,殿上的少主雖然年幼。
但他真的很聰明。
談吐清晰,說話有條有理,行為邏輯清清楚楚。
這就意味着,即使他才八歲。
但絕不能將之當成孩子看待。
否則,吃虧的一定是他沈括沈存中!
「朕念天下布衣,冬日苦寒難熬……」趙煦輕聲說着:「於是欲興吉貝之布……已令兩位國親,前往熙河,試種木棉……以此大庇天下苦寒之士,使老弱婦孺,無復冬日孤寒之苦!」
「陛下仁聖……」沈括立刻拜道:「臣為天下蒼生幸也!」
吉貝布,沈括自然知道是什麼?
他在隨州的冬日,還曾蓋過吉貝布製成的重衾呢!
確實很舒服也確實是冬日禦寒的好東西。
就是貴!
一床重衾,至少要兩匹吉貝布。
隨州市面上,市價就差不多六七十貫了。
別說是布衣百姓了,士大夫消費也很吃力。
趙煦繼續說着:「然而,如今卻還有兩個事情,需要做……」
「一是,木棉棉絮之中,有棉籽難取……」
「此卿當設法,解決之事!」
沈括立刻低頭問道:「陛下,臣無木棉也不知其模樣……」
「朕會命人在京畿之地,採購木棉,送與卿處……」趙煦說道:「日後也會命嶺南有司,運送木棉,來汴京以供愛卿驗證……」
「如此,臣無異議!」沈括聽着,更加震撼於少主清晰的思路和邏輯。
居然是已經將事情都想清楚了!
於是,他甚至感覺到,在這位少主面前有些戰戰兢兢了。
趙煦對沈括繼續說道:「這第二件事,就是織機……木棉不同於蠶絲,也不同於麻布,其棉絮短且輕……」
「欲織就而成,則必用良工巧匠,做織造之器……」
「且需得織造快速,便於使用……」
「如此,朕方能以吉貝之布,大庇天下苦寒!」
棉布最初,價格當然會高。
但隨着時間推移,它的價格一定會打下來,最終打到和絹布齊平的水平。
也就是一匹吉貝布,市價2-3貫左右。
若能做到這一點,趙煦很清楚,這意味着什麼?
錢!數不清的錢!
甚至,僅僅是這一條產業鏈,就可以創造遠超王安石變法十幾年來增加的國家收入。
沈括不知道這個但他知道,趙煦的重視。
所以認認真真的點頭:「臣盡力而為!」
「不是盡力,而是要全力!」趙煦強調着:「要不惜代價,將此事做成!」
趙煦看着沈括,認真的、深情的說道:「朕雖在深宮,但只要一想到,天下百姓,還有人沒有吃飽,婦孺和老幼,還在寒冬中發抖,不能入睡……」
「朕於福寧殿,就難以安寢!」
這是現代留學時代,讓趙煦記憶最深刻的事情。
那些身家億萬,富可敵國的大富豪們,明明連自己的所得稅都還在千方百計,想方設法的避稅。
他們旗下的產業,更是千方百計的從別人口袋裏掏錢。
但他們在公眾面前,開口就是:我要讓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或者,火星才是我的家園。
所以,人設很重要!
於是,趙煦對着沈括,拱手一禮:「故此,朕拜託愛卿!」
「當以天下福祉為己任!」
「務必將此事辦好!辦成!」
「卿所需之一切,皆可上稟於朕,但凡朕能做到的,無有不允!」
天子行禮,託付以天下福祉之事?
沈括立刻就跪下來:「臣當萬死,以助陛下成此偉業!」
且不談吉貝布,能不能大庇天下苦寒。
沈括現在只知道,這個事情,他必須用儘自己的一切才智和手腕,絕不可讓天子失望!
「愛卿請起!」趙煦拍拍手。
殿中的宋用臣,就上前扶起了沈括。
趙煦再次拍手。
殿中一側,早就得了趙煦囑咐的燕丞就已經領着御龍直們,列隊從殿中的壁柱走到了殿中四面的牆壁前,和在外面看守的御龍直,隔牆而立。
這樣,哪怕是有人不要命了,也不可能溜進來。
宋用臣、石得一,也各自向外退出了十步之外。
沈括見着這樣的情景,心臟砰砰砰的跳動起來。
他大概猜到,接下來的事情,或許才是小官家親自召見他來到這裏,君前獨對的緣故!
他屏住呼吸,注視着小官家從御階上,慢慢走下來。
走到離他大概三步左右的地方,小官家就坐在御階上,隔着御前的御欄,和他的眼睛對視起來。
「卿知道火器嗎?」小官家問着。
沈括低着頭,回答:「元豐二年、三年、四年、五年,大行皇帝皆曾賜火箭、火珠於臣禦敵……」
「善!」小官家將手壓了壓,示意沈括聲音要輕一點。
「卿以為火器如何?」
「臣愚鈍,以為火器,或大有可為!」
小官家笑起來依然輕聲的說道:「朕也是這麼覺得的!朕的父皇也是這樣覺得的!」
「所以,才有了專一製造軍器局!」
「兩千能工巧匠,數千僱工……日夜辛勤,皆為火器奔走!」
「然而……」趙煦說道:「自唐以來,火器之利卻停滯不前,其威力不如弩箭,更不如投石器……」
「大抵只能用於驚擾、驚嚇……或是用防敵瓮城掘地……」
沈括聽着也是點點頭。
「朕和父皇,都認為,火器絕不止於此!」
「火器之利,當足可逆轉乾坤,足可改變攻守之勢!」
「如今其器不利,或許是匠人不得其旨,或許是火藥配方有所弊端……」
「父皇言:沈卿天縱奇才,昔在軍器監,曾上善事三十一條,大益軍國之事,其後更立神臂弓司,歲造神臂弓一萬……」
「朕雖年少,猶嚮往已久!」
「以為沈卿必朕股肱臂膀之臣!」
沈括是士大夫!
他的大科學家頭銜是後人加給他的。
他既然是士大夫,那麼士大夫該有的毛病和問題,一個也不會少,甚至可能有些還會比其他人強!
所以,趙煦當然不能直接跟他說——我就是看重了你在科學技術方面的才幹才重要你。
沈括聽了,血壓直接就會升高!
但換個說法就不一樣了。
你是軍國人才,股肱大臣,朕很看重伱啊!
三省兩府,必有愛卿一席之地。
這個餅一畫,沈括就不會抗拒了。
如此一來,再加上前面的鋪墊。
活字改進和大庇天下苦寒的吉貝布。
沈括大概就不會拒絕,趙煦讓他去做火藥配方改進的事情了。
果然,趙煦說完,沈括的眼中就泛起了淚珠。
「陛下被遇微臣,大行皇帝信愛……」他俯身君前:「臣百死難報!」
「當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善!」趙煦滿意的頷首,然後和沈括道:「火藥、火器之事,就拜託愛卿了……」
「朕記得父皇說過……」
「火藥之事,硝石為君,余者盡為其臣……」
「卿切記切記!」
跟活字一樣,趙煦當然可以直接告訴沈括,正確的配方就是硝石、硫磺、木炭。
甚至趙煦還可以告訴他,這其實這就是個化學反應過程。
硫磺和木炭,都是為了給硝石燃燒提供足夠氧氣的。
但這樣一來,相關工藝和產業鏈怎麼辦?
而且,趙煦要的可不是單純的黑火藥。
而是具備了實戰能力,直接可以拿來當做發射藥使用的火藥。
如此一來,就必然需要火藥顆粒化。
這其中就又涉及大量工藝和技術。
所以,放手讓沈括去實驗,讓工匠們輪流驗證,在一次次失敗中尋找正確的道路。
在一次次配比中,得到相關經驗。
才是王道!
從無到有,培養和建設起一支火藥產業人才隊伍,才是趙煦真正想要的東西。
當然了,這樣一來,過程就可能充滿了挫折和失敗,也需要大量時間來驗證和改進。
但現在趙煦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用時間沉澱技術,也用時間來築成火藥技術的護城河。
然後慢慢的,把其他相關產業技術,一起提升。
這樣一來,漢代一漢打五胡的局面,就可以重現。
……
目送着沈括,緩緩的恭敬的退出殿堂。
趙煦對着石得一輕輕招手。
後者來到他面前,蹲下來。
「大家……」石得一看着趙煦。
「派些人,日夜保護沈存中,不可令其有失!」趙煦說道。
「臣謹遵旨意!」
「另外……」趙煦對石得一道:「今天崇政殿上,朕和沈括談及活字之事……」
「宜當令朝野知之!」
石得一楞了一下,然後拜道:「臣曉得了!」
奉旨泄密,他過去做類似的事情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了。
趙煦點點頭,就站起身來,對馮景招了招手,吩咐道:「此間事了,擺駕坤寧殿,朕要去和母后說一說……」
活字印刷,既是趙煦實際的需要,也是一枚給朝臣和兩宮看的煙霧彈。
省的他們去猜!去想!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42s 4.0796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