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大行皇帝到底留了多少奏疏?
呂公著站在延和殿便殿的前,整理了一番冠服,才持着朝笏在閤門通事舍人的引領下,走上台階,進了殿中。
他適才已經得到了消息。
少主推恩,讓他的弟弟呂公孺留任杭州,不必再去鄆州奔波了。
為此,將呂公孺的館閣貼職,升為龍圖閣學士。
相當於一天內,就自直集賢院,跳了兩個館閣等級,未來再拜端明殿、資政殿學士,甚至入朝輔佐天子的道路已經鋪好。
此乃皇恩浩蕩!
也說明了少主對他這個老臣的看重!
「難怪司馬十二,天天念着少主的好!」呂公著心裏想着。
這麼一位貼心、尊重老臣的少主。
怎能不為之傾倒?
特別是呂公著已經知道,這位少主絕非孩子。
這很關鍵!
因為這表明,少主不是無的放矢,而是真的出於褒揚大臣,推恩元老的心理。
禮賢下士!
這已經是明君的行為了!
他持着朝笏,趨步入殿,到了殿中,呂公著就對着御座上的少主和帷幕內端坐的兩宮各自拜了兩拜:「臣,資政殿大學士公著,拜見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恭祝聖躬萬福!」
便聽到了少主稚嫩的聲音:「學士免禮,來人!給呂學士賜座、賜茶!」
和上次一樣,一張椅子被放到了呂公著身後,一盞宮廷茶湯,送到了他手裏。
呂公著謝恩後,坐了下來。
帷幕後的太皇太后,在這個時候出言問道:「呂學士,老身和太后還有官家,這些日子以來,可都在等着學士再次入覲!」
「今日終於等到了學士入宮……」
「不知學士今日入宮,於朝政國事上,可有進言?」
呂公著上次陛辭後,兩宮就快速的就呂公著提名的人事安排做了回應。
首先降詔,特旨以呂希哲為崇政殿說書,並賜宮符,許其出入殿閣,御前候旨。
然後,又降旨以直龍圖閣知慶州范純仁為侍講。
並依次下詔,召回蘇轍、劉摯、范百祿等人,各授彌英閣侍講、崇政殿講書等職。
程顥雖然抱病在身,但也加了侍讀的頭銜。
於是組成了一個舊黨色彩濃郁的御前經筵官隊伍。
在另外一方面,新黨經筵官隊伍,則開始了清洗。
前幾天,兵部侍郎兼侍讀許將,加龍圖閣直學士出知成都府;原知成都府、龍圖閣直學士呂大防進龍圖閣學士,命入闕待命。
加上上個月,中書舍人兼集英殿說書王震,出任大行皇帝遺留北朝禮信使,。
如今,在朝的新黨經筵官就剩下了兩位給事中兼侍讀,也就是陸佃和蔡卞了。
但這兩個人大抵也留不了多久,就要挪位子了。
尤其是蔡卞!
誰敢把一個王安石的女婿留在經筵官隊伍里?
就算蔡卞現在跳反去咬王安石也遲了!
何況蔡卞不可能做這種事情。
所以,蔡卞必然出外。
理由都是現成的——乃兄蔡京乃是權知開封府,你繼續留在汴京想做什麼?
至於陸佃,太學那邊應該有個蘿蔔坑是屬於他的。
因為蘇轍要入朝為經筵官,蘇軾的經筵官泡湯了。
他得繼續前往密州,出任知州。
這對他來說,或許是個好事也說不定。
而且兩宮,為了照顧司馬光的面子,特旨給了蘇軾一個館閣貼職:館閣校勘。
這是館閣的起點別看品級低,但在官場上很稀少。
因為,第一個帶館閣校勘出外的大臣叫晏殊!
此後,凡賜館閣校勘的大臣,都被人認為是簡在帝心的詞臣。
相當於是將之看做預備宰執隊伍培養。
對蘇軾來說,完全不虧!
自然,經過了如此細緻的人事安排後,呂公著這次再入覲,就要正式提出他的政策或者說他要告訴兩宮準備要做什麼事情!
呂公著這些日子在家,也主要是思考、思慮和構思這些。
他形成脈絡,也要訴諸文字……
而且他也明白,他不僅僅要講給兩宮聽,也要講給那位看似沉默,實則已經可以左右兩宮想法的少主聽。
尤其是後者!
因為呂公著清楚,就算他拼盡所有,說服了兩宮支持他。
可若少主不同意,大約也是白給。
即使他勉強說服兩宮,壓制住了那位少主。
但將來卻一定會遭到報復和反噬!
呂公著又沒瘋!
怎麼可能會為了短期的風光或者說利益,將整個呂家都埋葬?
所以,他已經想清楚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後,呂公著持芴拜道:「啟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臣入京以來,伏睹皇帝陛下,紹履尊極,躬行大行皇帝德政,孝慕兩宮,臨朝神聖,祖宗法度俱全;兩宮慈聖,勤勞庶政,保佑聖躬,德澤天下,推恩萬民……」
帷幕後的兩宮聽着,都是微笑起來。
特別是太皇太后,內心有着微瀾:看看人家!
呂公著繼續說着:「臣竊思自古人君即位之初,當修德為要,治學為上……然後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新而又新,以至大治……」
「臣竭盡愚智,考論自古孝道,乞奏十事,仰贊聖聰……」
兩宮在帷幕後,齊聲道:「呂學士請言之!」
趙煦也道:「學士請言!」
呂公著持芴拜道:「臣所言者……一曰:畏天!」
這是必須要說的!
也是他作為舊黨元老的核心主張!
王安石變法高舉的旗號里,就有:天變不足畏!
真的是撕下了士大夫的遮羞布。
這種事情不是大家心裏面知道就好了嗎?
你幹嘛把它說開!
假如皇帝連天都不怕,那誰還能約束?
所以,必須撥亂反正,必須讓皇權重新敬畏上蒼。
儘管大家都知道——哪來的什麼冥冥中不可知的天意?
要真有所謂的天意、天命。
黃河連年泛濫,地震隔三差五,蝗災、旱災此起彼伏。
大宋為什麼還沒有滅亡?
兩宮聽了,都很贊同的點點頭。
趙煦也是配合的露出了微笑。
呂公著鬆了一口氣,只要可以開好頭,那下面的話,就可以接着說了。
「二曰愛民、三曰修身、四曰講學、五曰任賢、六曰納諫、七曰薄斂、八曰省刑、九曰去奢、十曰無逸……」
趙煦聽着,微微眯起眼睛來。
他此刻挺想點一個姓司馬排行十二的老臣的名字:看看人家!多懂事啊!
沒有一個字說自己要做什麼,但卻已經將他想要做的事情介紹了一遍。
簡簡單單,就說明了他這次入朝之後,只要主政就一定要撥亂反正的態度!
但在同時也留了極大的空間和餘地給反對派,也給宮裏面。
因為他的話怎麼解讀都可以!
於是,趙煦笑着說道:「學士所言,真乃英雄所見略同!」
他回頭看向帷幕:「太母、母后,朕記得上次,司馬師保也上書求直言了!」
「今天呂學士也有納諫之言!」
「父皇教誨,果然是至理名言也!」
「就應該廣開言路,叫天下人都來說話!」
帷幕里的兩宮聽了,卻都是陰沉了臉。
上次司馬光求直言,求到最後,居然是把刀子砍向高家、向家!
這些日子,高家、向家的命婦們,可沒少在兩宮面前哭哭啼啼過。
呂公著更是連忙拜道:「臣所謂納諫,與司馬學士還是不同的……」
「臣以為,陛下納諫進言,當以朝堂為主!」
「尤其是御史台言官,更屬重中之重!」
「臣愚鈍,請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於御史台多進君子賢人,退那等阿附權貴之小人!」
這也是呂公著今天最主要的目的——不僅僅要佔領少主身邊,讓正人君子圍繞在少主身邊。
還要讓御史台變色!
使這個大宋最得利的武器,這天下輿論的唇舌,掌握在君子手中!
而不是像現在一樣,被新黨控制,淪為新黨攻擊和議論君子們的武器!
呂公著非常清楚,御史台的重要性!
只有控制了御史台,才能藉助輿論的力量,倒逼都堂的新黨宰執,迫使他們主動退讓。
這樣可比橫衝直撞,直接去和新黨發生正面衝突要好得多,也有更多退讓、妥協的可能性。
畢竟,御史台彈劾,可以請罪出外。
只要請罪出外了按照傳統,就要點到為止,就此收手。
兩宮聽着呂公著的話,雖然沒有領悟到呂公著的用意,卻也都贊同。
畢竟,現在御史台全是新黨,讓她們也多少有些不舒服,摻點沙子進去,似乎是個好主意!
太皇太后便問道:「學士可有君子人物舉薦?」
呂公著悄悄的趁着這個機會,瞥了一眼那位端坐在御座上的少主。
沒有發現這位少主有要說話、表態的跡象。
這讓他鬆了一口氣,但內心依舊是忐忑的。
只能試探着奏道:「天下正人君子,老臣以為莫如鄭俠!」
兩宮聽着,都是欣慰的點點頭,正要贊同。
就聽着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來:「鄭俠不可!」
呂公著連忙持芴謝罪:「臣斗膽……」
兩宮則不由得問道:「為何?」
趙煦道:「回稟太母、母后,朕曾在福寧殿裏見過父皇批示:鄭俠過於剛正,不可用為大臣,用則易損也!」
兩宮若有所思。
太皇太后問道:「官家是在那一封奏疏上看到的?」
「回太母,是元豐七年六月答觀文殿學士孫固奏疏……」
孫固是元老,如今人就在京城。
最重要的是,這種事情只要一查存檔就知道。
於是,殿中寂靜。
呂公著更是深深的吁出一口氣。
他現在很想知道,大行皇帝到底在福寧殿給少主留下了多少份奏疏、手書?
有沒有他的?
好在,呂公著不是司馬光,若是司馬光在這裏,這個時候他肯定會覺得是大行皇帝錯了。
然後就會和趙煦爭論起來。
呂公著很聰明的,他立刻拜道:「老臣失言……乞陛下治罪!」
趙煦連忙說道:「無妨!」
「朕雖不知這鄭俠何人?也不知其為人……」
「但其能為父皇贊剛正,也為學士推崇君子……」
「用為言官,或許不妥……但教書育人,或可為天下師表……」
「太母、母后……不如招其入京,為太學博士?」
帷幕後的兩宮互相看了一眼,太皇太后道:「官家所言甚合老身之意!」
向太后也道:「娘娘說的是!「
對她們而言,鄭俠她們確實有些好感,但也別指望她們對一個連見都沒有見過的陌生人有太多濾鏡。
特別是經歷司馬光的事情後,兩宮對這種剛正的人,已經有新的看法——剛正?那不就是犟驢嗎?
想想司馬光,她們自然覺得這种放到太學,去教書育人是合適的。
呂公著見此,立刻就變了臉,當即拜賀:「陛下聖明,兩宮慈聖,老臣拜服!」
他原也沒有真的要推薦鄭俠。
只是拿鄭俠試探試探,一試他就明白了底線在那裏——別選大行皇帝不喜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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