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茶!嘖,老夫就好這一口啊,此前也帶了不少茶回中京喝,卻再也沒有汴梁那般滋味了!」
蕭遠博細細品了一杯茶,露出回味無窮之色。
「延元兄既然喜歡,那便常來,我煮茗以待!」
狄進微笑着,雙方都是以表字稱呼,儼然是一對忘年交,從表面上是絕對看不出有半分不開心的。
但實際上,蕭遠博根本不想捲入這灘渾水,卻由於狄進掌握着那個致命的秘密,不得不來。
畢竟那件事並未過去多久,他的義女依舊是遼帝寵愛的蕭淑儀,他的兒子蕭奉先之死固然被成功掩蓋了過去,但還有翻案的危險。
而且他也深刻領教過狄進的手段,知道這位不僅才能出眾,更是一位辦事老練,深諳大局的人,最關鍵的是不會趕盡殺絕,雙方有合作的基礎。
如果真是那種一味前來要挾的,說不得就要動用些別的手段了,這裏畢竟是遼國中京,契丹貴族的地盤!
現在則是和和睦睦,品茶完畢後,蕭遠博也低聲道:「仕林,老夫身為北院樞密副使,此來四方館,也是有些話要說的!」
蕭匹敵當白臉,他蕭遠博就唱紅臉,軟硬皆施,如此才能名正言順地接觸。
狄進立刻道:「請講!」
正常情況下雙方得唇槍舌劍,彎彎繞繞,蕭遠博則是跳了過程,直接透底:「『金剛會』的事,陛下不樂意聽到,不利於團結的話,千萬不要說,可否?」
狄進心想你學得倒挺順,點了點頭:「可。」
蕭遠博接着道:「西夏是遼國的屬臣,這點絕無動搖的可能,貴國使節團不要在此事上觸怒陛下,可否?」
狄進又點了點頭:「可。」
蕭遠博最後道:「衛慕氏之死,給西夏一個說法,即便否決了宋使殺害衛慕氏的控訴,也不要窮追此案,西夏此前的事情,就讓它過去!」
「不可!」
這回狄進斷然搖頭:「公道自在人心,這點不僅是我朝,相信貴國亦是如此,恕我難以答應!」
談判談判,蕭遠博本來也沒準備對方爽快地照單全收,但對於這話卻覺得有些詫異。
公道自在人心?契丹貴族統治的遼國,哪裏來的公道,從來沒這說法啊
他可不會覺得這位天真,隱隱猜到估計發生了什麼,卻也不願刨根問底,反倒是將話遞過去:「仕林有何求,不妨直言!」
遼庭這邊的要求提完了,該宋廷這邊提了。
一來一往,方為外交。
狄進卻話題一轉:「我來四方館時,曾見過一架華麗的車輿經過,聽館伴使介紹,是貴國齊天皇后,賜予蕭淑儀的?莫不是送到了貴府?」
聽到蕭淑儀,蕭遠博的神色頓時沉下,緊緊地盯着他。
狄進語氣平和,接着道:「貴朝皇后素有美名,我朝也是久聞,太后更與之素通書信,多有往來,此番亦是百聞不如一見了!」
蕭遠博神色稍稍緩和,明白對方的重點不在自己的義女蕭淑儀上,而是在皇后蕭菩薩哥身上,低聲道:「仕林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狄進道:「之前的接伴使蕭統軍,在分別時曾提醒了我一句,館伴使是皇后的人,最好離遠點,這句話透出一個意思,貴國皇后身邊,是否有朝政風波?」
「那位蕭大帥可是個渾人,仕林竟也能與之結下交情,當真不易!」
蕭遠博有些詫異,頓了頓,又嘆了口氣:「老夫也不瞞你,我朝後宮之爭,比起貴國要激烈許多,元妃與皇后已是勢同水火,就在年初,元妃還使人舉報,皇后私通樂師」
狄進眉頭揚起:「竟有這等事?」
蕭遠博語氣頗有些憤恨:「陛下聖明,自是不會聽信這等謠言,更一眼看出,背後乃元妃指使,這等污衊也不是第一回了,此番卻尤為過分!」
狄進知道這位聽到後宮私通時,恐怕是提心弔膽的,當然覺得過分,但也問道:「那遼主對於這位元妃,就沒有處罰?」
蕭遠博苦笑:「元妃終究是太子生母,家族又極為興盛,將來太子登基,還要靠族中輔政,如何處置?」
狄進暗暗搖頭:「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當今遼帝耶律隆緒與皇后蕭菩薩哥,夫妻倆感情很好,但蕭菩薩哥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她前後生了兩個兒子,都是一歲不到就夭折,故而至今無親子。
遼國的皇后膝下無子,那是絕對該被廢的,毫不含糊,但遼帝由於喜歡這個皇后,讓她收養了另一個妃子所生的兒子到膝下,即如今的太子,未來的遼興宗。
事情發展到這裏,幾乎是真宗與劉娥的翻版,但區別在於,這個養子的親生母親不僅被封為元妃,而且遠不是趙禎生母李順容那般逆來順受的脾氣,反倒野心勃勃。
而遼聖宗是遼國歷史上極為出色的一位皇帝,統治時期乃遼國的極盛階段,雖然多有蕭太后的功勞,但他本人的作為也是可圈可點,不過人無完人,這後宮事處理得就很欠妥當,既顧惜夫妻之情,又要尊太子生母的地位,當斷不斷,反倒激化了矛盾,為後代子孫埋下了不少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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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這位元妃在遼聖宗健在的時候,就想上位皇后,數度失敗,依舊不甘,等到遼聖宗一死,就發動政變,自立為皇太后,將蕭菩薩哥給逼死,並對親近皇后的一脈大肆株連,四十多名貴族大臣被牽連處死,家產籍沒,發動了一場血腥的清洗。
如果蕭遠博真的是皇后黨,那歷史上四十多名被血洗的貴族大臣裏面,或許就有其一席之地了。
這可不行,秘密還要吃一輩咳咳,狄進覺得和蕭遠博還是頗有交情的,提醒道:「今日的元妃,可願為明日的太妃?」
蕭遠博想了想那位太子親母驕橫跋扈的性子,緩緩搖了搖頭:「她定是不會退讓,然陛下定立皇后為皇太后,待得太子登基,也會顧及養育之情,不會任由元妃胡作非為」
狄進聲音放輕:「延元兄是準備將皇后未來的生死,全部寄托在她對太子的養育之情上?那容我說一句不敬的話語,貴國主是否能安然撐到太子羽翼豐滿,上台後即能掌控朝政呢?」
蕭遠博微怔,然後動容。
他其實是希望遼帝早早去世的,畢竟這位一死,他兒子和寵妃那點破事也翻篇了,不會再有人追查,但現在一語驚醒夢中人,遼帝前面幾個皇子都是夭折,如今的太子年齡其實不大,倘若遼帝在這幾年就駕崩,那麼太子登基後,說不定又要重演太后臨朝的故事!
到那個時候,臨朝的是性情溫和柔順的蕭菩薩哥呢?還是暴虐殘忍的元妃蕭耨斤?倘若朝政真要被後者掌控,皇后及支持皇后的朝臣豈非
這其中也包括他啊!
狄進最後補充一句:「事關全族生死,延元兄當早做打算,不然悔之晚矣!」
「多謝!多謝!」
如果是旁人這麼一番說辭,蕭遠博不會相信,但眼前這位的旁觀者清,卻讓他極為鄭重,起身拱手,憂心忡忡地去了。
待得這位離開,半刻鐘不到,潘孝安探出腦袋:「仕林神機妙算啊,這位蕭樞副,還真的來拜訪了?」
狄進平靜地喝了一口茶,並無絲毫邀功吹捧之意。
對於蕭遠博一族的醜聞,他的嘴極嚴,嚴到沒有旁人知道其中的秘密。
事實上他也沒有任何證據,只不過關係到天子嬪妃的私通醜聞,決定性的證據其實不是關鍵的,一旦有人將它抖出去了,全族會不會消消樂,就在遼帝一念之間了,蕭遠博當然不敢賭。
現在這個把柄成為雙方合作的基礎,狄進也不會將它透露給任何人知道,唯有沉默。
潘孝安純粹是好奇,倒也沒有深究的意思,振奮了精神:「有了這位朝堂重臣相幫,等到西夏使臣從那佛寺回來,我們就可以給那群夏蠻子一個好瞧了!」
「到了這一步,單逞口舌之利,施以所謂的折辱,其實並無多少意義,要麼不做,要做就給夏人重創」
狄進搖了搖頭,安排道:「我們先在四方館內,接觸一下高麗、回鶻和吐蕃使臣,此事就請仲禮先行出面了!」
大食和波斯看似是強大的帝國,其實就是擺設,根本影響不到局勢,真正於宋遼之間有用的,還是這四個地方政權:西夏、高麗、西州回鶻和河湟吐蕃。
不過在局勢未明的前提下,身為正使的狄進並不方便出面,副使潘孝安走動則正適合,他也樂得竄門,只是又有擔心:「那個館伴使蕭匹敵,整天冷冰冰地盯着,他若是壞事,該怎麼辦?」
狄進微笑:「且等等看吧,說不定這位的態度有所緩和呢?」
事實證明,對方的態度確實轉變了。
三天之後,蕭遠博再度前來拜訪,這次一同到場的,還有館伴使蕭匹敵。
蕭匹敵的表情明顯尷尬,但還是來了,因為他同樣是堅定的皇后黨,聽到蕭遠博講述了利害關係,這才意識到不對勁,上前主動抱了抱拳:「狄正使,在下此前失禮,還望見諒!」
狄進其實挺看不起這種跟着陣營改變自身立場的行為,但也知道別說遼國,宋朝那邊都是大有這等人在,後面黨爭一起,更是為了同意而同意,為了反對而反對。
而這種時候,並不能馬上給對方好臉色,他淡然道:「談不上見諒!我先得本朝太后特賜五品緋服,後賜銀魚袋,今出使貴國,也是由太后點將,閣下明白麼?」
蕭匹敵有些怔仲。
蕭遠博適時助攻:「狄正使年紀輕輕,就能擔此要責,在南朝也是受太后青睞啊!」
蕭匹敵終於恍然。
原來幕後之人是宋人太后劉娥!
劉娥堂堂執政太后,當然不可能在書信裏面教蕭菩薩哥怎麼宮斗,留下白紙黑字的把柄,貽笑大方,但她可以派手下前來,也助蕭菩薩哥一臂之力,日後同為執政太后,亦是一段佳話。
既然都是太后黨,蕭匹敵冰冷的神情大為融化,擠出了一個很不習慣的笑容,態度更加禮敬了幾分:「是在下的過錯!是在下的過錯!」
「也罷!」
狄進這才緩和了神情,拿起酒注,給杯子滿上,遞了過去:「我等北人,不喜虛言,一切都在酒里!請!」
蕭遠博看到狄進抬酒杯,胃就是條件反射似的一疼,蕭匹敵則毫不遲疑地舉杯。
三隻精緻的酒杯碰撞在一起,滿溢出屬於太后黨的友誼:
「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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