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業 1316 吳兒鼠目

    沈恪這一番話雖是深切時弊,但也僅僅只是指出了問題,卻沒有涉及到如何解決問題,或者說這個問題根本就是無解。

    因為就在沈恪講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陳蒨的臉色就變了一變,神情變得有些尷尬。如今三吳之間熱銷的虜貨,其中相當一部分是由他名下的產業流出的,換言之眼下拼命搜刮三吳百姓財富的人也包括了他。

    他麾下的門生華皎、到仲舉等人,便專門為陳蒨經營商賈事宜,賺取利潤以積蓄錢糧。由於舟船航道多為朝廷掌控,為了避人耳目,他還專門組織了一支陸路運輸的隊伍,通過車馬以及人力的擔運將北面的時貨運輸到吳中來。

    這支隊伍是陳蒨當年執掌建康朝政的時候,特意在東西冶並尚方錢署一眾官奴當中揀選出來年輕勇健之人。而這諸署官奴,往往又是當年侯景亂軍和北齊南侵人馬俘虜,因此也都具有不俗的軍事素養,人員便有將近三千人。

    陳蒨將之命名為擔山,平時往來運輸商貨,有需要的話直接便可發放武器、整編為軍,也是一支戰鬥力非常可觀的精銳部隊,算是陳蒨手中一張底牌,同樣也由其心腹華皎掌管。

    虜貨傾銷於吳中並搜刮民財,固然可以激發起這些吳中豪強們的怒氣,但這個問題本身也比較尷尬,不宜深談下去,所以陳蒨便在席中輕咳兩聲。

    沈恪領會其意,不再繼續這一話題,轉而又說道:「唐國凶大之國,絕不會滿足止於當下,今已陰謀並施,皆為來日刀兵俱下而作鋪墊。若我吳中士民全無防備,轉眼便將為北虜作奴!諸位既然聚於大王麾下,亦當有此識悟。今大王問計,唯一言告於諸君,推仁崇義、眾志成城,可免社稷倒懸、桑梓成灰的人間慘劇!」

    在場眾人多數都親身經歷過侯景之亂這場席捲江東的浩劫,聽到沈恪所言如此嚴重,舊日的記憶不免又再次泛上心頭來,有人便忍不住開口說道:「唐主雖雄,亦不過北地又一豪傑罷了。永嘉以來,衣冠南遷,自此以後,虜人居北、吳人居南,當中也未嘗沒有強徒躥冒彼境,但卻全都不能持久。秦王魏主,俱不免飲恨折戟。梁祖貪功,遂成胡禍。

    此前諸人,未嘗不是一時之雄才,尚且不能破此天定永固的局面。唐主若為人傑,豈能不識前人諸種教訓?若罔顧諸類前事,仍要執意攻我,則亦不過一介貪功冒進的狂徒妄人罷了,久必自傷,不足為慮!」

    此言一出,在場又有許多人連連點頭稱是。南北分裂的局面形成多年,當中不是沒有一時雄傑南攻北伐,但這南北分裂的局面卻一直都沒有改變太多,無非各自勢力有所消長而已。

    所以在許多人的觀念中,南北分裂已經是天命本該如此的局面,誰都難以做出改變,若是勉強挑戰,必然要遭受反噬。甚至就連北齊的滅亡,許多人都歸咎為齊主當年派遣軍隊過江作戰以致師旅大喪,才讓西邊撿了這個便宜。

    這樣的偏見執念,不要說在當下,哪怕是到了資訊發達的後世,仍然會有許多人沉迷於某種虛構臆想出來的燈塔光輝而不能自拔。當一種觀念形成時,越無知越固執。

    在許多吳中時流的心目中,對於唐國有畏懼、有羨慕、也有厭惡和牴觸,但卻唯獨沒有唐軍大舉南來、徹底佔領江東的畫面。因為這在他們觀念中,這種可能本來就是不該存在的,又何必杞人憂天、自尋煩惱?

    本就性格比較暴躁的侯安都在聽到此類迂腐言論之後,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憤懣,直接拍案而起,指着那些還在附和這一言論的吳中豪強們怒喝道:「曾聞吳兒鼠目短視,舊見先主與王俱大氣英才,直道傳言為謬。今觀群醜,始信矣!與爾豬狗,當真難論大計!

    劃江而治,是我江東兒郎血浴大江遂得,豈是何處天意垂恩賜降!舊年賊犯鐘山,非先主統率某等力戰卻賊,爾等鄉丑早已居家待屠,何有今日再為無知妖論!而今幾處江防重鎮,賊奪過半,爾曹不思憂患,反而仍盼天意來救,實在是蠢鈍如豬、愚不可及!天意何在?天意在堂,今不附從,死有期矣!」

    今日堂中議事氛圍本來就不夠和睦,眾人各有思謀,還未達成一個統一的意見,侯安都這裏突然開口地圖炮的轟炸一通,直將一眾吳中豪強都貶作豬狗,大家臉色自然也都不甚好看,許多人都忍不住怒目而視。


    待到侯安都斥罵一通,就連陳蒨麾下勇將、同樣出身吳中的駱牙都忍不住發聲說道:「侯公此言差矣!我鄉土歷劫遭難,豈止侯公所見幾樁?未有公前,吾鄉歷劫、雖傷不死,今日吳中父老,並非仰公抗爭之力得活!縱使賊越大江、建康不守,我鄉士亦能血浴鄉土!公不見舊時天師道義眾,幾赴汪洋,仍可捲土重來!」

    駱牙這一番據理力爭,侯安都在聽完之後並未惱怒,反而更大笑起來:「駱某所言,便是你吳兒所以有恃無恐?爾等今若勇於進取,來日俱為國之心腹爪牙,煊赫於時,而今卻怯懦居鄉,只待敵來便學天師道眾蹈海為賊?這是常人該有的計議?這是勇士能作的思謀?」

    侯安都這一番嘲諷之下,在朝頓時又有不少吳中豪強臉色變得潮熱起來。很顯然,這樣的退路也在他們的設想之中。

    陳蒨雖然也苦惱這些吳中豪強們有乏勇猛氣概,但也不能再任由侯安都再這麼大作嘲諷下去,否則人心都給吵散了。

    於是他當即便站起身來,親自拉住侯安都的手,將他引出廳堂去,不要再繼續留在堂中去製造仇恨。然而待其重新返回堂中的時候,已經有數名吳鄉豪強滿心不忿的離席而出了。

    對此陳蒨也有些無奈,至於這一場會議,自然也是進行不下去了,只能暫時宣告結束,轉去別處廳堂用酒食宴會稍微安撫一下群情。

    「今雖謀事不成,但也總算讓朝廷知曉三吳群情激憤,不敢輕為觸動。使我得有暇時,可以從容佈置後計。」

    待到宴會結束後,陳蒨又將麾下眾心腹們聚集起來分析當下局勢:「今唐軍過江已成定局,前計進圖南川則未可行。今日聚會,所見民心仍未足用,欲使群徒競起,仍待更加督促誘惑!幸在侯公肯於進圖大計,晉安、東陽等諸君亦可為援,唯思進計而已。

    今北虜進取廣陵,京口必然難安。徐度前貪貨利,與我多有疏遠,此番腆顏入朝,仍然未能阻止朝廷此番行計,歸鎮之後自當思其將何以謀身,目數國中,唯我可為其後援。德言為我前往拜訪,陰使其知我仍重之,切勿再為自誤!」

    雖然吳中豪強們人心各異,還不能擰成一股繩,但齊聚陳蒨門下所造成的聲勢,也讓朝廷不敢對其輕舉妄動。而想要繼續對抗,坐鎮京口的徐度仍是一個重要的人物,所以陳蒨也要繼續爭取,恰逢眼下朝廷為了迎合唐國的要求而罔顧徐度的訴求,於是陳蒨便又安排心腹到仲舉前往遊說聯絡。

    接着他又指着麾下韓子高等幾名部將說道:「吳中布價愈賤,寒丁難以為食,子高等分頭入鄉招攬亡命,並往吳郡潛入。待到南川戰事轉烈,你等便直據吳郡,待我前往匯集!」

    江東物產雖然不乏,但布價卻是最重要的民生指標之一,布越賤則人越貧,生計便越艱難。這是因為葛、麻等材料是貧民寒丁為數不多能夠獲取的生產原料,麻布葛布也是為數不多他們能夠生產用以換取生活物資的產品,布匹的滯銷,直接讓他們斷了生計。

    一般民生局勢到了這一步,州郡官府與鄉里豪強大戶都是要出面進行賑濟的,因為再發展下去就會影響到政績與治安。但眼下陳蒨需要掌握更多的法外力量,所以刻意的不作賑濟,從而在這些亡人當中招募兵丁。

    如今的吳郡太守沈君理同樣出身吳興沈氏,乃是當朝駙馬都尉,國主陳昌的姊夫,加上其父沈巡舊年自江陵被擄走,後從陳昌返回江東,故而立場也是偏近於朝廷。

    因此陳蒨便打算趁着唐軍與朝廷人馬在南川與亂軍交戰之際,以蜂盜之患而進圖吳郡,從而將三吳之地完全的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此進可聯結京口徐度把持朝綱,若使唐軍果真大舉來犯,亦可據地以守,如若不能擊退唐軍,還可如吳中豪強們盤算的那般學東晉天師道孫恩等泛舟於海,待時而歸。

    且不說陳蒨這裏的各種謀劃盤算,大唐山南方面在得知朝廷總算將要再次用兵於山南的時候,一時間也是群情沸騰,諸將都踴躍請戰、不肯退讓,甚至在陳軍都已經就位之後,唐軍都還沒有完成整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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