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信有這樣的反應,李泰也並不感覺奇怪。
從個人感情上而言,既怕兄弟過得苦,又怕兄弟開路虎,這也算是人之常情。彼此之間太過熟悉,就會下意識的牴觸昔日的同伴躍升到更高的層次,畢竟只有相對平等的人際關係才能維繫長久。
從政治情勢上來說,大家共獎王室、勢位等夷,就算以你為主,但我也出力不小,你想在勢位上更進一步,問過我的意見沒有?有沒有給我準備向匹配的回報?
還有一點是李泰所不了解的,那就是宇文泰在聯絡諸位柱國和其他各方勢力的時候,估計也對接下來達成什麼樣的局面有過一個提前的交底和承諾,即就是此番廢立只會做到哪一步,而不會動作過激的一下子達成太多目標。
如果宇文泰沒有提前告知眾人他要謀取一個王爵的事情,那麼作為幕後推手的李泰就會變得很尷尬且危險。
因為這等於是打破了廢立前後所形成的一個政治默契,如果事情進行的很順利還倒罷了,如果不順利的話,那就有可能遭到諸方勢力的聲討,甚至宇文泰也有可能會對這一自作主張的行為嚴加斥責、從而劃清界限。
這就等於是主動將相對應的風險攬在自己身上,但最大的好處卻只歸宇文泰。如果李泰是一個入事不久,仍然渴望賞識、希望能夠在霸府進步的小萌新還倒罷了,可憑他今時的權勢地位再這麼搞,的確是算不得聰明。
聽到獨孤信直言這麼做實在不智,李泰也並不羞惱,只是又笑語說道:「有的事情,總需踏出一步,至於究竟是誰踏出,倒也不必區別分明,畢竟這只是一樁小事罷了。」
「小事?這怎麼能算事小?你又不是不只國中情勢如何,一旦太師他得此顯位,國中必定大變不遠,屆時無論是內外在事的群眾、在朝在野的百姓,誰又能夠免于波及?」
眼見李泰還是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獨孤信不免便有些氣急,全然忘記了之前還在表態他會坐望李泰自由發揮,樂見其成。
「就算太師不得顯位,難道這一天就會遠嗎?即便國中遭遇大變,這也並不是不可預料之事。六鎮兵變以來,大河南北幾人稱孤、幾人道寡,宇文太師既非不肖,又非最賢,不過其中一員罷了。而關西之於天下,也不過只是一隅。」
李泰聞言後便又笑語說道:「丈人也閱歷深厚、歷變多年,這樣的事情應該也已經見慣,何以仍然還如此執迷?」
獨孤信聽到這裏,也不免愣了一愣。他沒想到李泰突然將話題扯到這麼大,一時間也在懷疑莫非真的是自己小題大做、過于敏感了?
但略加沉吟後他便回過神來,才又開口輕斥道:「小子休要狂言天下,你我本就這淺塘魚蝦,縱然天下大旱,也不解我淤澇之災!山林或有參天巨木,於我也不及這當堂頂梁的朽木關乎切身。此事如果易為,太師何不自作?你專心東南事務即可,何必攬此麻煩上身!」
李泰這幾天其實也在思考宇文泰何以不稱王、或者乾脆踏出最後一步,真正的阻力究竟在哪裏?認清楚這些,對於他之後的道路也會有着極大的借鑑價值。
是來自元魏法統的威懾力嗎?老實說六鎮兵變以後,這東西的價值便被搞得稀碎,是人是鬼都能來插上一手,別說北魏內部鬧得熱鬧,就連蕭老菩薩都能派人到洛陽立上一個皇帝。
講到王朝亂世傀儡皇帝之多,恐怕沒有朝代能夠超過北魏。更不要說,如今東魏已經完成了代魏,也沒見那些元魏一老一少們哭爹喊娘的要與國偕亡。折騰了這麼多年,大家都有點心累,真的是毀滅吧,趕緊的。
是來自獨孤信這些等夷強臣們的阻撓嗎?雖然說獨孤信這樣的人心思有點多,並不純粹的效忠宇文泰,但其實他們內心裏也希望能夠建立一個
以鎮兵為主體的政權,這一點東邊的北齊版本已經領先了他們一大步,所以宇文泰真要篡魏的話,他們表態支持也算是一種政治正確。
至於說在鎮兵裏邊拆分什麼親魏派,那也屬於是為了爭論而區分。就像高洋稱帝的時候,也有很多晉陽勛貴不支持甚至是反對,但他們絕對談不上忠於魏室,只是為了藉此要挾以掌握更多的話語權。
歷數西魏國中幾支可以勉強作為一個團體加以論述的政治勢力,其實都不太構成宇文泰真正上位的阻礙,要麼是實力不夠,要麼是動機不足。
唯一勉強可以算得上的,那就是關隴當地豪強世族們態度或許有點曖昧。而他們態度曖昧的原因,也並不是要抱殘守缺的繼續接受西魏的統治,而是宇文泰家族在關西的聲望仍然略顯淺薄,加上霸府並沒有提供給這些關隴世族足夠讓他們動心的利益分配方案,雙方仍然處於一種互相試探彼此底線的博弈之中。
這種博弈的狀態很微妙,關隴豪強們一盤散沙,各自其實都不具備和霸府博弈的實力和資格,但是由於府兵制的原因,他們在理論上又存在制衡宇文泰的能力。
宇文泰當然也想化解這種掣肘,但是他找不到一個可以具體接洽的政治聯盟,而且隨着蘇綽的去世,實際上這麼一個作為彼此溝通和緩衝的橋樑都沒有了。
所以他只能一步一步的摸索,來逐漸增強這些人對他的認同感。常為後世議論的大賜胡姓,便是重要的一個環節,也是一個非常巧妙的手段,並不亞於後世的***。
後世不乏人常常詬病西魏人沒有骨氣,居然就這麼大規模的被人改換姓氏而完全不敢反對,但其實是忽略了當時社會的一些源遠流長的因素。
自五胡亂華以來,胡虜在北方肆虐鬧騰了足足數百年之久,自然而然的給人形成一種驕橫暴力的印象。北魏作為一個鮮卑人為權力主體的政權,鮮卑人也天然享有着更多的社會資源和上升機會,這又是一個維持長達百數年的傳統。
後世資訊那麼發達,都有人感覺屎拉褲襠是文明且自由的生活方式,中古時代本就信息閉塞,意識形態的進步和疊代只會更加緩慢,甚至會大大滯後於現實的時勢發展。
所以大賜胡姓對關西群眾而言,非但不是一種羞辱,反而更像一種庇護和包容,並且意味着原本鮮卑人所享有的各種資源和機會也向他們開放。
被賜姓的對象往往都是對仕途進步有要求的中上層武將,在他們周圍和他們更往上,仍然是鮮卑人佔據絕對的優勢,這更會強化他們能夠因此獲取更多政治資源的認知。而中下層則隸屬於各自的將主,將主既然接受賜姓,他們自然也要追從,根本就沒有發表意見的機會。
宇文泰也屬於扯虎皮做大旗,利用時代的普遍認知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大家都是一身毛,也就別說我是猴,領域一開,大家都是兄弟,而且我家的飯食要更香甜呦!
但也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麼好糊弄,還是有許多無論智謀見識還是社會地位在原本社會結構中便非常出眾的人,要搞定這些人更加困難。
他們在明面上未必有着顯赫的權勢,但在鄉野間卻享有着廣泛且深厚的影響力,能夠不動聲色的便影響許多的人。對於這樣的人,要麼就給予更大的利益獲取認同,要麼就加以制裁打壓,削弱其影響力。
獨孤信所說的麻煩,就是指的這些還沒有被搞定的群體。宇文泰現在都沒有重點去關照說服這些人,李泰卻貿然將其進程推動一大步,那麼關注各方反應的任務便也落在了他的身上。如果談不攏的話,他的確就會有不小的麻煩。
「丈人應知我對東南局面用心之深,絕不容許有什麼意外影響到彼處人事安排。所以有的事情哪怕不合時宜,也不得不勉強做上一做。」
李泰又正色對獨孤信說道,希望這老丈人不要干擾自己接下來的行動。
獨孤信聞言後卻又搖頭道:「太師何人,我比你要更清楚。他若心存決意,單憑這一點也不足以打動他。而且,這當中的人事紛擾太過複雜,你既然專心東南之事,還是不宜涉此太深。不如儘早抽身,餘下的事情我來為你收尾,盡力斡旋。」
見獨孤信態度還是如此,李泰感動之餘也有些無奈,略作沉吟後便說道:「料想丈人此日應該也沒有別的要事在身,不如便同我一起看一看我如何處理這些糾紛。」
獨孤信聞言後便點點頭,明顯是覺得李泰有點搞不定這個局面,畢竟他久不在國中,對於國中的人事生疏、判斷有誤也屬正常。
於是接下來李泰便吩咐二弟李超帶着禮貨先去表兄盧柔家中,他要過一會兒再去。反正今天也非嫁娶正日,他也只是提前道賀一聲,免得不久後便要離開長安而失禮。
然後李泰便帶上一隊親兵家將行出家門,獨孤信自然也帶着隨從們一同上馬,當見到李泰要往城外去,便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是要到哪裏去?」
「去後便知。」
李泰先賣一個關子,只在前方打馬疾行,出城後便直赴霸城縣而去。
一眾人快馬加鞭很快就來到霸城縣鄉里一處莊園門前,莊人見到這麼多的人馬湧來,各持手持棍棒於門前聚集戒備。
「你們這些拙眼家奴不識貴客,難道連我也不認識了?速速入告主人,道是太原公李大將軍因之前請託,今日親自登門言事!」
同行的被賜姓宇文氏的王羆孫子王述自隊伍後方衝出,指着那些警惕的莊人呵斥道。
莊人們聞言後這才告一聲罪,然後趕緊入莊稟告,不多久一名中年人帶着數名家人匆匆行出,見到李泰和獨孤信一行,臉色頓時一喜,連忙趨行入前深揖為禮道:「原來是大司馬和李大將軍親訪陋鄉,有失遠迎,還請見諒!兩位貴客快快入莊,鄉居簡陋,讓貴客見笑了!」
眼前這中年人正是王悅,之前在事霸府,後來台府改組為中外府,諸尚書官也一併辭退,因而歸鄉統率鄉兵。但眼下卻閒居鄉里,而且一臉憔悴,眉宇間更盤桓着一抹化解不開的愁緒。
獨孤信此行只是陪同李泰,因此只是對王悅略微頷首,旋即便看着李泰同王悅交談。
李泰翻身下馬,望着一臉殷勤期待的王悅說道:「今天還有別的事情,不暇入莊久坐,取道至此告訴王儀同一聲,之前使人來告之事我已知悉。部曲鬧亂雖然有些麻煩,但也未為大患,令郎如今受執於華州,我已經請人多加關照。等到一應事情查實之後,此事也會從速處理,凡所受訟諸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事了之後王儀同再來見我。」
王悅聞言後先是大喜,旋即便又一臉羞慚道:「末將實在慚愧,內外任事多年,結果卻因治下不嚴而遭反噬,還要告請滋擾太原公……」
「這並不是什麼大事,只要妥善處理,切勿再落人口實。」
李泰又安慰王悅兩聲,然後便謝絕了其人的挽留,示意獨孤信一起上馬回城,並在回程途中對獨孤信稍作解釋:「王儀同在府久掌樞機,今卻重歸人間鄉里,心態難免失衡,做了一些有損鄉聲的蠢事。其子治軍不謹,為門下部將串結黨徒訟告中外府,於是便被人趁此欲奪其勢。」
獨孤信聽完後便微微頷首,王悅如今雖然失勢在鄉,但出身京兆王氏,在這京畿周邊還是人脈深厚,或是未必擁有多麼高的勢位,但想要搞點聲勢出來也是比較輕鬆。李泰趁其失意而搭以援手,也算是結下一份交情。
回城之後,李泰又帶着獨孤信直赴華山公楊寬府上。此時楊寬也從皇城回來未久,家中正是賓客眾多,當
聽到門仆通告獨孤信和李泰的到訪,不免也是略感吃驚,忙不迭帶着在堂賓客們一起出迎。
李泰看到楊寬府上這麼多人,心內頓時一樂,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老傢伙絕對是在跟人討論宇文泰封王一事。
跟業已失勢、鄉居寒酸的王悅相比,無疑是弘農楊氏名號更加響亮,而楊寬這些年雖然多數時間都在賦閒榮養,但因久居京畿,所以人脈要更加深厚,在一些特殊情況就能顯露無疑。
李泰今天是要向他丈人打個樣,自然沒耐心跟這滿堂賓客逐一閒談磨牙,坐下來略作寒暄盡過禮數之後,當即便又站起身來表示有一點重要的事情需要跟楊寬私聊。
於是楊寬便將兩人引至內堂中,方一坐定,便忍不住的開口試探問道:「兩位今日來見,莫非也是聽聞今日禁中事?」
獨孤信聽到這話後有些不自然的輕咳一聲,李泰則露齒一笑並說道:「禁中之事先不着急討論,今日來訪,是有一事想要請問華山公。華山公想必應知東南局勢如何,而今蜀中亦入我朝,江陵已是近在咫尺。
我久鎮東南、為國開邊,對於此事自然也是義不容辭。江陵乃是南梁新都,恐難輕易攻克,須得重力摧之。而我若南去,沔北不免空虛,所以想要請問華山公可有賢良薦我以當留守之任?」
嘩啦!
楊寬聽到這話後,手上動作突然一僵,捏在手中的杯具便掉落在地上,僕從剛要入前俯身來撿,卻被他不耐煩的揮手驅退,旋即便一臉難以置信的望着李泰說道:「太原公莫非戲我?公專制、鎮守東南多年,功勳卓着,有目共睹,即便離鎮出征,想必也一定會有賢良心腹以當留守……」
驚喜來的太大是會讓人有點不敢相信,關中這些人也不是傻子,哪會見不到東南所蘊藏的巨大利益。尤其是最近幾年,大量的關隴豪強們在李泰的誘導之下將資財投放於沔北,就連楊寬門下也多有親徒涉此。
所以當聽到李泰居然主動表態可以就沔北的留守管理人選談上一談的時候,心中自是驚喜的難以自持。有了鄉情鄉勢的加持,在加上沔北被李泰所打下的優良的人事基礎,換了任何人都不可能不心動!
李泰自知隨着未來拿下江陵,那麼整個江漢之間都將連成一片,無論穰城、襄陽還是江陵全都無分彼此,這麼一大片區域他若想完全把握在手中,難度之大不異於現在就回關中跟宇文泰開斗,所以引入其他方勢力也是必然的。
楊寬等關中人士的加入,會讓問題從東南地方對抗霸府中樞轉變為三方乃至更多方得博弈,而李泰在沔北所擁有的人事基礎是任何一方都難以比擬的,在這種動態的博弈之中便仍然能夠掌握絕對的主導權。
「事情是可以深入探討一下,只不過,我也有一事有勞華山公。」
李泰見楊寬難耐心動的模樣,於是便又笑語道:「今日禁中所議為太師請封之事,乃是我與武安公李顯慶等商討計定之事,希望華山公能夠幫忙將此事推成。」
「這、這……怎麼是太原公?我並不、唉,事情太過突然,讓人一時間難以……太原公能否容我短時?」
楊寬聽到這話頓時又驚訝的有些語無倫次,一時間也有些遲疑難決。
李泰聞言後便也笑道不着急,只要近日有所表態即可,旋即他便又拒絕了楊寬的盛情挽留,拉着已經有些目瞪口呆的丈人一起離開楊寬的家。
「接下來還是要見韋孝寬,有丈人在側幫勢,我心裏鎮定許多。」
李泰一邊策馬而行,一邊望着並行的獨孤信笑語道。
「你哪裏用得着我來幫勢啊,怕是心中早有定計!」
獨孤信聞言後便悶哼一聲,拋開其他方面的考量,看着李泰這麼賣力給那個便宜
新丈人拉票,他心裏也很是不爽,於是便又說道:「韋孝寬可不同於之前兩位,胸有韜略、性情稟直堅韌,絕不是能輕易說服的。」
李泰聞言後便點點頭,王悅、楊寬、韋孝寬算是當下關隴時流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三個人,一個是被過河拆橋、用完即棄而且還要加以打壓,那就提供必要的政治庇護和扶助。一個是資望深厚卻被排斥賦閒,那就拿實際的權位來交換。
至於韋孝寬則就是功名雄壯,也是關隴武人的代表人物,也是李泰必須要溝通聯合的人選。
他看似是在為宇文泰的事情奔走,其實也是以此事為由頭去深入接觸關隴各方的人士,與他們達成一種更深層次的默契。若非如此的話,憑他一介邊鎮大將是很難跟關中當地重要人物達成什麼默契合謀的。
正如他對獨孤信所言,關西之於天下乃是一隅,而任何的情勢也都是眼前的暫時,所以無論在空間還是時間上,他都要放開更大的格局加以謀劃。同這些關中重要政治人物的交流,也是未來重要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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