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氣候回暖,江陵城外的原野上春耕正忙,已經看不到多少戰爭所帶來的破壞與影響。
當然戰爭帶來的影響還是實際存在的,而且還非常的深刻。就拿原野上這些忙碌的農人們來說,原來絕大多數都是隸屬於城中各家權貴巨室的家奴佃戶,而今大部分卻都是郡府在籍的均田戶。
江陵城人口多達三十餘萬,想要比較徹底的進行編戶授田並非短時間內能夠完成的。但是農時如火、不容耽擱,為了不耽誤接下來的春耕,第一輪的編戶授田對象還是以多丁戶為主。
多丁戶生存壓力較大並且勞動力比較充足,參與勞動生產的意願也更加迫切,所以獲得了優先的安排。一俟編戶授田完畢,這些民戶便立即展開了熱火朝天的春耕勞作。
至於一些單丁之戶又或者不能成戶的獨丁,雖然並沒有參與到這一輪的編戶授田中來,但也同樣沒有被忽略。
他們被以三百丁為一單位編成一個鄉社,由官府提供公田和農具、耕牛、糧種等生產資料參與生產,生產出來的收穫七分入官而三分歸民,之後官收逐年遞減,直至最後與一般編戶一樣只是承擔正常的租庸調,不再有別的加征。
這樣的安排雖然整體上來說還是有點負擔偏重,但是相較於南梁之前的小民處境而言已經可以稱得上是非常優厚了。
因為這些單丁、獨丁之家即便是授給了土地,也很難立即便展開正常的農耕生產,而且抗風險的能力非常脆弱。官府如果進行特別的監管,會讓行政成本變得非常大,可若是不加監管的話,往往在一季農耕生產後都要流失起碼三成的編戶。
這是李泰數年間主政一方所得出的經驗,數據比例上或許會因人而異、因地而異,但類似的問題是客觀存在的。為了確保民戶正常的生產與生活,同時兼顧控制官府的統治成本,在這些新佔領地區採取合作社的形式,算是比較妥當的安排。
相較於一般的軍屯與民屯,這種鄉社組織也要更加溫和,特別是明確了參與勞動者私人擁有份額的概念,雖然暫時不多,但卻擁有一個逐年增長的趨勢,對於民眾的勞動積極性也能起到很好的激勵調動效果。
江陵周邊有着大片的肥沃良田,像是湖池沼澤衰退之後所露出的土地,本身就有着多年沉積的養分,甚至都不需要進行休耕,無論種植什麼作物,每一季都能獲得不錯的收成。
在西魏攻陷江陵之前,江陵周邊的土地相當一部分都已經被梁帝蕭繹劃為官有,又或者直接劃為內苑所有。就連江陵當地的一些豪族產業都多受侵佔,至於那些從建康來到江陵的時流們所擁有的田產那就更少了。
這樣一來也避免了李泰再向那些大地主徵收土地,能夠更加從容的將這些財富與資源進行分配。民眾們能夠在其統治中實實在在的獲取好處,這是要比任何的取巧手段更加有說服力的鞏固統治的方式。
由於湘州方面的戰事還沒有分出勝負,李泰仍然需要坐鎮於江陵,親自管理整個江陵總管府的人事運作與政令實施,當然行台方面的事務也是不能拉下。
「啟稟大王,此乃王府諸眾所擬定的王教令式,請大王批閱斧正。」
筆桿子王褒和幾名王府屬官登堂而來,恭敬的奉上一份文書。
李泰接過這文書略一瀏覽,不由得便皺起了眉頭,並不是這篇文章擬定的不好,而是太好了,引經據典、文辭典雅且文采斐然。而也正因此,更像是一篇文賦作品,並不像是正常的行政文件。
「如今行台初創,人事之間多有生疏,政令尺度未具,章程步驟不明罷了,還是我來點明幾個要點,你等再作擴展補充。」
李泰將這篇過於華麗的文章暫且拋在一邊,略加沉吟後便又說道:「當下
正值萬事更新、百廢待興之際,行台用事尤需輕重分明,切忌捻小而失大!王命所教,勸農以勵耕織,勸學以宣教化,勸仕以獎賢能,唯此三者最為切要,為諸事之宗、不容懈怠!若此三者俱能得治,余者繁事盡可得治!」
諸如蘇綽的《六條詔書》給西魏北周定下了一個整體的統治基調,如今原本的荊州總管府升級為山南道大行台,不再只是管理一府之軍政,而是要負責整個山南道的統治管理,當然也需要一個基本的行事綱領來指導和規範政令的決定與實施。
如今的李泰身份已經不同以往,當年的他為了上位可以制定考成法、坑害同僚博取進步,但是如今的他已經成為一個勢力的首領,這種事情如果再自己擼袖子親自上場,老大的威嚴從何體現?群眾的怨氣怎麼疏導?還要自己發聲收培訓費,養了那麼多虎狼難道只會舔不會叫?
這一道向行台內部發放的教令,就是要告訴文武屬眾們自己所重點關注的是什麼,你們如果想進步,那就得都圍繞這幾個點給我捲起來,別特麼四六不着、不知道在瞎忙什麼!
李泰所提出的這三點,說的更直白一點,勸農就是要努力推動生產力的發展,勸學就是要用心搞好意識形態建設,勸仕則就是積極的鞏固組織結構和擴大統治階級。
生產力就是一切,對平民小戶如此,對一個勢力和政權同樣如此,生產力如果不能良性有序的發展,再大體量的勢力都要坐吃山空、分崩離析。意識形態不能搞好,人心不齊,隊伍就會不好帶,內耗嚴重。統治階級如果不能有序擴大,凡事都搞小圈子,那自然免不了要脫離群眾、最終淪為***。
有了這三個綱領指點,接下來的行台工作內容自然也就有了規範。像是江陵這裏正在進行的編戶授田和組建鄉社等等,就屬於勸農的範疇。至於勸學,則就需要等待生產力和秩序進一步恢復之後,才能大範圍的在郡縣之間組織建立學舍與進學制度。
勸仕方面,李泰打算在今年年中時分便組織一場面向整個山南道大行台轄區的人才選拔考試,由諸郡縣按照各自在籍人口推舉一定數量的人才到襄陽來,進行統一的考試選拔。
很多人講論科舉,往往着眼於人才的上升途徑被打開,但是從統治者角度而言,人才獲取的多樣性也有利於鞏固其統治。
沒有一個普世的人才選拔制度,宗室豪強互相傾軋,王與馬共天下的門閥制度,無疑都不利於皇權的伸張與政權的穩定。別說東魏西魏的皇帝苦逼,就是高家土生土長的鎮兵皇帝,如果身邊圍着的儘是鎮兵,那也受不了啊!
李泰這個新字頭剛剛建立起來,當然是迫切希望才士絡繹不絕的加入進來。通過州郡推舉的方式既能充實人才儲備庫,同時也能觀察審核地方勢力對於行台統治的服從度如何,並且還能促使這些地方實力派離開鄉里,釋放鄉土資源,可謂有百利而無一害。
科舉、或者說初期的科舉制度,從來也不是什麼階級鬥爭的方式,而是中央權力得以伸張的體現。以前你們這些地方豪強兵強馬壯、有名有望就能做官,但現在別管是什麼名門***,你起碼得入場考一考,讓人看看你是什麼貨色。
南朝的文教水平較之北朝更高,當然不是因為南方人更愛學習,而是社會發展使然。南朝的商業要更加發達一些,諸如建康這麼大的城池,被侯景鬧了一段時間便全城缺糧,就連糧食這種基本的生存和戰略物資都要仰仗市場交易的形式來獲取。
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不識字、不會算數那就等於喪失了獨立生活的可能。當然,南朝的隱戶蔭庇之風較之北朝更加嚴重,也的確是大部分的人都是沒有人身自由的奴婢部曲。
良好的文教基礎也是李泰敢於嘗試推行科舉制度的底氣之一,就算地方上那些
豪強大族懶於響應,也能募取到一些出身貧寒的人才,等到統治隊伍擴大起來,老子照樣千百種方法收拾你!
有了這三道王教的指點,群眾們的智慧也都被激發出來,各種有針對性的進策堆放在李泰的案頭供其挑選採納。
就算當中有許多都是陳腐舊計,但也不乏讓人眼前一亮的思路,尤其是立足南梁鄉土民生環境的視角更是難能可貴,對李泰而言也都頗具啟發性。就算他有大治荊襄的雄心,也要找到真正的民之疾困所在,一些政策細節進行地域性的調整改變,才能做到對症下藥。
就在他徜徉在群眾的智慧海洋中、挑選真正有益的計策之際,湘州方面的戰事也有了新的轉變,王琳請降的消息被梁士彥使人送回江陵,隨此消息一同前來的還有王琳的使者一行。
王琳的使者主要有兩人,一個是其長史名為裴政,另一個便是武將韓劭,其他的則是隨從護衛兩人的兵丁。
當來到江陵城外,看到那乍看非常熟悉但細瞧又依稀不同的城池與出入之眾的時候,裴政不免熱淚盈眶,口中嘆息說道:「大好城地,何物愚眾竟不能守」
韓劭本淮南人士,自從投入王琳麾下後也一直都在輾轉各處,對於江陵以及原本城中的朝廷都沒有太大的感情。但他這會兒也同樣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望着城門前一處人群所在怔怔出神,腦海中不斷閃過一個剛才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但又似乎絕無可能出現在此的身影。
一行人並沒有在城外久留,很快便被引入了城中,但他們的到來還是引起了城外一些時流的注意。
「方才入城那人似是夷陵侯裴政,本佐王琳於外,為何竟入城中?」
城門前有江陵本地人士望着被甲兵引導入城的裴政一行,口中疑惑說道。
有知情者聞言後便說道:「王琳軍久困湘州,師老疲敝,難有作為,更遭太原王麾下大軍圍困,所以遣使來降,裴侯想是為其使員。」
旁邊眾人聽到這話後,不免也都是心情複雜,一方面欣喜於王琳請降、江陵可以再免於兵禍,另一方面則就有些傷感,王琳乃是國中首屈一指的戰將,就連他都不敵魏軍,看來梁祚是真的難以存續了。
很快行台郎中韓勰帶領一批人員轉入這城門前入城,方才還在議論感嘆的江陵時流忙不迭閉上了嘴巴。他們久為梁人,對於梁朝的衰亡自是難免唏噓,但卻並不意味着就不滿意如今的生活,當然也不會標榜南梁孤直遺老給自己招惹麻煩。
由於太原王仍然坐鎮江陵,因此韓勰這些新任的行台郎官們也要到江陵前來聽命,協助處理各項政令的決策與實施。
無論是之前的荊州軍府,還是如今的台府,他們這些屬官們的工作日常向來都是忙碌且充實,所以此番選拔台府郎官的一個標準便是年輕力壯、頭腦靈活,若是年老力衰恐怕就不足以勝任如此繁忙的工作。
韓勰由外間入署,便回到他們郎官們專屬的直堂去,先向直堂左丞裴鴻復命,然後便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定下來。
「有湘州請降使徒需派一郎官府前導引登堂,誰人可行?」
堂外一名官員匆匆走入進來,向着堂內諸郎官們喊話道。
這會兒在堂郎官多數都在伏案疾書,唯有剛剛坐定下來的韓勰左顧右盼瞧着有些清閒,於是裴鴻的視線自然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韓勰見狀後也不辯解自己剛剛回府、都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熱茶,直接扶案站起身來,入前接過左丞遞來的硃批事簽然後便又匆匆出堂。
這會兒,裴政和韓劭已經被引至府內前堂外。這座總管府本就是原本的梁帝宮苑所改造的,前堂則是梁朝臣子們等待皇帝召見的待事亭,裴政步入進來後看着這熟悉的建築,心頭不免
更加的思緒翻湧。
「若是當年梁家群僚能有如此勤事,國事是否」
裴政望着府內出入勤走的人員們,又是忍不住嘆息感慨一聲。雖然感情上有些酸澀悲苦,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如今這座總管府看起來要比原本的南梁朝廷還要更具活力。
韓劭倒是沒有裴政那麼多的傷感情緒,只是看到總管府內外甲兵們精甲良械、全副武裝時,既有幾分侷促,也有幾分羨慕。
韓劭這個級別的將領,舊在梁帝當國時是沒有資格進入皇苑的,這會兒便不免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廳室。他們被引入堂中後便一直沒有人入前過問,無聊之下韓劭便行至一側屏風後的投壺前,抓起幾支箭玩耍起來。
「請問足下是否湘州來使?」
韓劭正自懊惱那投壺壺口太小、自己總是投擲不中,耳邊突然聽到有些熟悉的聲音,身軀頓時一僵,但在略作回憶後還是覺得這聲音較之記憶中仍有不同。但他也將手中剩餘的兩支箭放回投壺旁,然後便折轉準備繞出屏風,與裴政一起去拜見那位魏國太原王。
在得到了裴政的點頭回應之後,韓勰便又略作欠身道:「某名韓勰,今為行台郎,奉命」
砰!
韓勰話未講完,便聽側方傳來巨響,竹製的屏風陡地破裂開來,碎片直向他所在方向砸來。他雖是郎官,但也有佩刀,聞聲後便下意識抽刀在手,口中大聲喝道:「何方狂徒,敢在阿、阿你是人是鬼!這是真,還是夢?」
韓劭聽到那熟悉的名字,步行幾丈的距離都等不及了。
他揮拳擊破阻擋視線的屏風,旋即視野中便出現一個身形更挺拔、面貌也更成熟的年輕人,一時間渾身血液都仿佛凝固起來,手腳都失去了動彈的力氣,整個人仿佛都陷入夢魘中,唯有眼眶裏淚水止不住的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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