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業 0688 思捷行緩

    先祖祭祀是古人禮教與信仰當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已經不僅僅只是一個情感寄託的問題,而是關係到社會結構組成與基本運行秩序。

    孝也並不只是個人道德操守問題,很多時候都決定了一個人有沒有資格參與到更廣泛的社會活動與分工當中。一個不孝的人,不只會遭到社會的唾棄,更會喪失政治上的上升空間。

    大統初年,西魏政權剛剛借着沙苑之戰的勝利而鬆一口氣,並且順勢收復了河洛,然後宇文泰便陪同皇帝元寶炬前往洛陽祭祖,並且由此引發了河橋之戰。

    這當然不是因為個人愛好,而是為了營造其政權的正統性。大到一個政權,小到一個家族,祭祀都是構建其存在合理性的根本性問題。諸如侯景篡梁時,不要說七廟,甚至連其祖父之名尚且不知,所謂的建漢稱帝便如一場鬧劇一般。

    書聖王羲之的書法名帖《喪亂帖》,便是因為聞其祖先墳塋遭到毀壞之後,心情悲痛之際奮筆所書。

    李泰如果用別的理由招引江陵人士北來或許不會湊效,但如果用這個理由,那些祖籍南陽的人士則着實不好拒絕。而這也給一些有志北上之人提供了一個藉口,讓他們得以行走於兩地,完成人員和家產的轉移。

    劉廣德聽到這裏也完全明白了李泰的意思,旋即便避席而起並向李泰深拜道:「多謝大將軍指點、不對,多謝大將軍接納!不才之徒於事見遜,唯望能夠扶引先靈歸鄉安葬,使我父祖不為他鄉野鬼……」

    「劉郎有此述祖之志,確是純良可稱,不愧名門之後,家教莊謹,令人欽佩。」

    眼見劉廣德如此上道,李泰便笑語說道,但憑他今時地位,若僅僅只是招引一個南陽劉氏回歸鄉里,倒也不值得他親自出面。

    於是在稍作恭維之後,李泰便又嘆息道:「劉郎家世顯赫,父祖皆是時流仰慕的顯達,所以追述祖跡昭然清晰。但人間仍有許多雖然流落他鄉,卻有缺家傳指引者,因其無知而背負不孝罵名,敗壞一鄉一地的德義風俗。」

    「大將軍所言有理,某觀先人傳記亦知亂世艱難、謀生不易,幸在先人篤學向道、累世家學傳承,至今才能追仰前聲、述於祖德。但也確有人家並不崇學尚道,以至於家學世傳、傳承失序,後人縱然有心述祖,但卻譜牒失傳,無從追述。」

    劉廣德講到這裏的時候,神情語氣又頗有自豪。像他們南陽劉氏這般逃難到江陵的人家不少,但是能夠代代傳承有序、至今仍未沒落的卻並不多,而這就是一個家族的底蘊。

    李泰聞言後又微笑頷首表示認同其言,旋即便又說道:「南陽劉氏大小南郡治學高深、治事仁義,乃是南土人物表率。劉郎想必也深得家學,我想請郎君檢閱校正家傳紙籍,當中若有述及南陽人物故事之類便將之輯撰整編,匯成文卷,以為荊襄人物世說遍略以觀。若有失其家傳、譜牒俱沒者因此得述家聲,劉郎亦可謂人如其名、德澤當世啊!」

    單純一個南陽劉氏,並不值得李泰親自出面,可若是泛及整個江陵時流整體,他這面子則大可刷一刷。

    為免有的時流人家因為種種原因不肯返回南陽祭祖,他索性就編上一本《祖宗在哪兒》,作為那些江陵時流們上墳燒紙的索引工具書。到時候誰來了誰沒來,照着這本工具書給你們總結的明明白白的,拒絕一切偷奸耍滑、賽博打卡。

    不過眼下荊州這裏並沒有這方面的人才,而他跟江陵人士接觸也比較有限,就算有什麼時譽崇高的宗師耆老也未必肯聽從他的擺佈。

    而眼前這劉廣德則是一個非常合適的對象,其人幾番流露急欲脫離江陵的意圖,而李泰也很樂意接納其人,但交什麼的投名狀也關係到他來到沔北後的待遇如何。

    劉廣德自己雖然是一個名位素輕的小年輕,但他伯父和父親卻是江陵名宿,假託先人之名而整理出一個南陽舊族名錄,想必也能在江漢之間引起一些轟動。

    荊州總管府便可以藉此大肆推廣宣傳回鄉上墳這一個旅遊項目,通過道德綁架、煽動輿論來逼迫那些聚集在江陵的人士前來沔北。諸如庾信這樣的南朝筆桿子,屆時再用心結交一下,繼續炒熱這個項目,南陽、江陵一家親的日子還會遠?

    「這、這,大將軍誠是立事宏計、謀略深遠,某若能為所用,不勝榮幸。但恐才淺言拙,不能盡顯所學深微,所誤一人猶自可恕,可若貽誤大事,則罪大矣!」

    劉廣德聽到這裏便低頭沉吟起來,過了一會兒才有些為難的開口說道。


    李泰自知其人真正擔心的倒也未必是才力未濟,而是恐怕這件事在操作執行過程中出現什麼意外從而給其家聲帶來惡劣的影響。

    畢竟南朝社會政治風氣常年無改,讓這些所謂的名族子弟們習慣了享受特權卻不承擔相應的義務,甚至連最起碼的等價交換往往都會忽略。

    「執筆立說、言傳於世的確不是一件輕易的小事,我本以為劉郎名門子弟、身負家學,應當會有少年壯氣、不負所傳的豪邁。但今臨事多慮、思捷行緩倒也不謂有害,雖然未必會有青出於藍的雄邁,但也能夠保守於今,不會冒失犯錯。」

    李泰沒有直接翻臉,而是繼續微笑說道,我覺得你是個人物結果你不是,給你機會你不中用啊!

    既然想要抱殘守缺,那也就沒有繼續談論下去的必要,於是李泰便抬手示意仆員入前收拾自己案上的餐食,並且吩咐道:「明早去鴻賓樓請宗令入府,我要請問他於歲時之外對荊襄人物可有獨到見解。」

    找人做事又不是談戀愛,既然不合適那就不需要再繼續膩歪,趁着仆員收拾餐桌的空當,李泰也從席中站起身來,向着劉廣德微笑頷首便待離席退出。

    劉廣德卻是沒想到李大將軍翻臉這麼快,一言不合便要中斷談話,眼見李泰已經起身離席,他腦海中頓時也是思緒萬千、焦慮無比,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忙不迭開口說道:「大將軍暫請留步,請容我……」

    李泰卻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只是走到門口處之後才對劉廣德笑語道:「掌兵之人最重時機,入亥則眠、時刻催我。劉郎若仍未盡興,便且留此,稍後便有府員來陪。」

    說完這話後,他便徑直離開了此間客堂,只留下一臉錯愕與懊悔的劉廣德。

    一直等到李泰的身影消失在客堂門口好一會兒,劉廣德臉色變幻不定,幾次都想拔腿而走,但兩腿卻如墜鉛一般挪移不動,腦海中思慮翻騰,最終頹坐在席。

    又過了一會兒,才有總管府屬官入此,對頹坐席中的劉廣德抱拳笑語道:「卑職奉命侍宴貴客,請問足下意欲繼續留此還是轉去別堂?」

    「不、不用了,懇請貴屬暫借筆墨,容某留書一封致於李大將軍,然後便當告辭。」

    就這麼一會兒的時間,劉廣德便在懊惱焦灼的心情煎熬下變得語調沙啞,向着這名屬官澀聲說道。

    那屬官聞言後便着令仆員送來筆墨文具,眼見劉廣德伏案作書,他便也坐在另一側席案旁相陪。

    劉廣德初時運筆還算流暢,可漸漸就變得緩慢下來。他自知因其有欠擔當和誠意,已經給李大將軍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錯過了之前面授機宜的好時機,如今若再辭不達意、不能挽回先前的過失,那麼沔北的大門可能就此便要向他關閉。

    凡事關心則亂,在這樣巨大的心理壓力之下,劉廣德變得越發患得患失,對這封能夠決定他前程命運的信也越發的斟字酌句,推敲用詞用字的時間也越來越久。

    原本他是說寫完一封信便要告辭離開,但就在其斟酌推敲之中時間悄然流逝。原本那府員以為是一個比較輕鬆的任務,送走這客人便能下班收工了,可漸漸便發現不尋常了,這人執筆之手越發僵硬,甚至大半個時辰都寫不了一個字。

    他也不知此人所書究竟是何機要,不敢發聲催促,於是便也只能苦着臉陪坐一旁,只是看着燭火將盡時吩咐仆員續上蠟燭,不知不覺竟伏案沉睡起來。

    李泰清早起床用餐之後,便直往前府去處理公務,待到案事處理一番後稍作歇息,便又到了會客的時間。派人相召的宗懍已經在總管府前廳等候了一會兒,他一邊着員將人請入,一邊轉去客堂等候,行入此間庭院後,才被告知劉廣德從昨夜到現在仍然沒有離開,只是伏案作書。

    聽到這話李泰自是有些好奇,便又邁步走向那處廳堂,入眼便見到這劉廣德神情蒼白憔悴的僵坐席中,眼神渙散且呆滯,便輕喚一聲道:「劉郎可有不妥?」

    「仆前應對有錯,以致大將軍失望而走。懇請大將軍寬懷宥恕,垂恩復使,仆一定精誠用事、不負所用!」

    再次聽到李大將軍的聲音,劉廣德本來呆滯的神情頓時變得驚動起來,推案作拜,顫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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