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離鄉賤,本來就是一個基本的常識。尤其是對一些在地方上擁有着相當可觀的鄉土資源的豪強世族們來說,在鄉里還是在他鄉的區別將會更大。
這些祖籍南陽的江陵人士,當然是沒有經歷過祖輩因胡亡氐亂而流亡他方的磨難,但背井離鄉、從頭開始的事跡卻是在家族內部口口相傳、耳濡目染。
如果不是因為有着這些江陵名族的支持,湘東王也很難獲得討伐侯景亂軍的爭利。諸如梁王蕭詧因為沒有獲得襄陽名族的鼎力支持,在與江陵的競爭中處於絕對的下風,只能投靠西魏才得以自保。
平定了侯景叛亂之後,不只湘東王因此獲得極大的聲望,這些江陵名族們也需要分享這一次投資成功的收穫。而將中興政權的中樞核心留在江陵本土,就是他們能夠獲取到的最大回報之一。
在經過侯景亂軍和勤王、定亂大軍的連番糟蹋,如今的建康早已經是殘破不堪,再想重新興建起來還不知要投入多大的人力物力等各項成本,而且這些成本又該由誰來投入?
建康作為長久以來的南朝政治中心,是有着源遠流長的政治傳統。王謝名門和三吳世族們雖然在侯景之亂中遭遇了巨大的損失,但也並沒有被連根拔起,反而趁着對抗侯景亂軍的過程中對鄉土資源的把持越來越牢靠,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地方實力派。
如果湘東王遷都於建康,那麼建康城的重新營造必須要仰仗這些三吳名族的配合,秩序也需要他們加以維護,勢必就會獲取更多的政治資源,憑着鄉土根基逐漸擠壓其他人的進仕空間,眾多的江陵人士在面對這些人的時候,除了湘東王的潛邸故屬這一個身份之外,沒有任何的優勢。
諸如吳興沈氏這樣的地方強族,雖然也湧現了沈約等文儒名家,但本質上仍然未改其地方豪族武宗的特色。如果彼此間真的發生什麼權位爭執,湘東王又難以調和的話,人家振臂一呼鄉兵群起,他們江陵人有個啥?
具體到個人身上的話,就比如胡僧祐,如今他官居侍中、領軍將軍,可謂是江陵軍府首屈一指的禁衛大將。可一旦到了建康,不只要被王僧辯等同體系之人壓上一頭,就連面對陳霸先之類入朝的地方實力派都要遜色一籌。
除了這些情勢上的變化之外,建康如今的防衛情勢也不容樂觀。
北齊一次次的兇狠進取,歷陽、廣陵等江北重鎮接連失守,使得建康距離敵境僅有一江之隔,隨時都有可能被敵人侵犯過來。
而上一次侯景輕輕鬆鬆的突破江防,也這長江天塹在群眾心目中變得不再那麼不可逾越。關乎到身家性命、政權安慰,被擊破的信心可不會輕易的恢復起來。除非再發生類似的渡江之戰卻被守軍迎頭痛擊,用實際行動證明他們擁有着守衛江防的能力。
江陵這裏的城防倒也稱不上牢不可摧,但在視野之內也並沒有能夠威脅到其生存的強大敵人。
西面的蜀中,武陵王蕭紀雖然桀驁不馴、自立為帝,但出蜀的要道西陵峽口仍然掌握在江陵軍府的手中。蜀兵只要突破不了這一江防要害便難以東進,更不足以對江陵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威脅。
北面的襄陽乃是手下敗將,岳陽王蕭詧甚至需要投附西魏才能苟延殘喘,更加不會是江陵軍府的對手。
如果說有什麼眼見的威脅,那就是勢力橫跨江漢的西魏荊州總管府。
但這荊州總管府同江陵軍府也都互動密切,李大將軍也並非暴躁粗俗的鎮兵軍頭,本身便雅好學術、禮賢下士,而且還頗有名士風采。
就算是沒有接觸過李大將軍的江陵人,此番歸鄉祭祖也充分領略到了李大將軍和總管府的熱情,可以明確的說,李大將軍與其背後的荊州總管府和罔顧雙方友好約定、趁火打劫、貪得無厭的北齊朝廷有着本質的不同。
北齊是立足於江北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擇人而噬的野蠻人,而在李大將軍治理下的荊州總管府卻熱情好客、雅量包容,是值得交好並拉攏的戰略盟友。
當然還有最基本的一點,就算李大將軍是假裝的,荊州總管府也在等待時機、隨時要對他們南梁發起進攻,那也遠遠比不上北齊帶給他們的威脅更大!
所以,究竟是立都於江陵,還是轉移到下游的建康,起碼對江陵人士而言,無疑前者是一個更佳的選擇。
當然也並不是所有江陵人都會有着如此清晰且有條理的認知,還是有人覺得應該遵循過往的傳統,稱制於建康才算是一個正常的政權。否則遠在下游的三吳地區民眾們甚至都不知湘東王恩威何態,自然也不會將江陵軍府當作中樞正統。
但任何觀念的形成都是需要時間,建康這個所謂的南朝王業中樞也並非從來都是如此,當年倉皇衣冠南渡,誰又能想到晉帝司馬睿自此開啟數百年劃江而治的政治格局?而且說到底,建康政權也不過只是偏安一隅罷了,抱殘守缺實在是頑固的讓人感覺可笑!
這自然是李泰用以說服這些江陵人士的說辭,大家都得接受金甌殘缺這一個事實,即便是遷都於建康,政權仍然談不上完整性。而且憑什麼三吳之地就是畿下順民,江陵百姓就是邊野匹夫?
為了給江陵人士管束這一系列的觀念,李泰這些日子也是勤奮的很,頻頻邀見這些江陵時流,有的比較頑固、愚鈍的,往往還要多次邀見,旨在讓他們明白紮根江陵的利益和意義所在,千萬不要被人忽悠的頭腦發熱而做出一定會懊悔不已的決定。
退一步講,即便是要遷都建康那也可以從長計議,眼下不去、未來也可以去。可要是貿貿然的遷都建康,再想回來那可就難了!
眾江陵人士本就有這樣的憂慮,再加上李泰如此認真貼心的遊說,他們內部也漸漸的達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李大將軍說得對!拋開各自的立場不同,單就眼神來說,李大將軍就比湘東王看得更遠、也看得更加全面!
其實如今的江陵方面倒也還沒有進行這一系列問題的討論,甚至蜀中的武陵王都稱帝了,湘東王都還扭扭捏捏的沒有接受群臣勸進,這傢伙對自己還是有一定要求的,努力希望能夠營造出來一個中興之主的氣象。
但是如今國中雖然巨寇已除,各方仍然豪強割據,單就他們這一家子就有把持襄陽投靠西魏的梁王蕭詧和割據蜀中、悍然稱帝的蕭紀。
這顯然不符合湘東王對家國的期許,因此登基稱帝一事便也一直拖着。跟宗族中其他人相比,湘東王總算還擁有一些文人的風骨、傲氣和矯情,只是個人能力方面就有點眼高手低,扭捏到最後才發現純粹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起碼就他這扭扭捏捏的硬拖節奏,給了李泰一個聯絡江陵人士、向他們灌輸勸阻遷都建康的機會。李泰自知如今的荊州總管府給江陵軍府帶來的壓力遠比歷史上同一時期要更大,想要讓湘東王留在江陵必然也要更加的用心。
除此之外,跟之前拉攏劉之遴族子劉廣德一樣,李泰也在這些人當中挑選一些值得重點關注的對象來加深聯絡,諸如胡僧祐之子胡昌義等。
設宴款待、贈送禮貨之類,都是收買人心的基本操作。偶爾李泰還邀請這些人隨之出入軍營、官署,讓他們感受一下荊州總管府內部的軍政氣氛。
人對未知的事物往往會存有一種懼怕警惕、乃至於排斥的感覺,可只要了解的多了,接受度也就會相應的提升上來。李泰就是讓這些南朝人看看,他們西魏可不是什麼沒有章程制度的野蠻人,很多律令法度甚至要比江陵還要更加的正規合理。
當然,真正的軍政要務他還是不會讓這些人接觸到的,而且收買人心的範圍也並不止於這些祖籍南陽的江陵人。
隨着彼此熟悉起來,他也會通過這些人將觸手伸向其他一些江陵方面的人才。比如徐文盛便曾告訴過李泰,江陵有一名水軍將領叫做徐世譜,擅長建造舟船軍械等器物,許多江陵水戰器械都出自其人之手。
這樣的技術性人才正是荊州總管府所缺少的,李泰便也通過這些江陵人士仔細打聽徐世譜和其他類似人才的情況,希望能夠找個機會將人從江陵挖過來,豐富自己這裏的人才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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