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賜姓李家這一件事,搞得宇文泰也很意外和被動。
他近年來賜姓的頻率和範圍的確都在增加,這一系列的行為當然也是有着自己全盤的考量。
北魏平城時代雖然是通過武力實現了對北方的統一,但直至太和改制之後,才完成了意識形態上的正統概念建設,與北方漢人世族深度捆綁起來。在整個南北朝歷史中,太和改制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標誌性事件。
宇文泰未必能夠站在宏觀的角度對太和改制的意義進行高度的總結,但他也是親身經歷了太和改制給這個國家和他們六鎮這個群體所帶來的深刻改變。包括他在內的許多六鎮子弟,對於這一系列的漢化改革都是持負面的看法。
當然身在宇文泰這個地位上,自然不可能因為感情上的喜惡便去推動某項政令的實施。他對國內進行賜姓和其他一系列相關的舉措,其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拆了北魏這座舊廟,來搭建自己的新居。
太和改制中一項非常重要的內容就是將鮮卑姓氏改為漢姓、或者說單姓,對於這一點,早在大統十五年的時候宇文泰便做出了改變,着令太和年間改姓之代人悉復舊姓。
太和改制本質上就是胡漢上層之間的深度捆綁和聯合,對於中下層的滲透力度則遠遠不夠。因此在太和年間改姓的鮮卑人也多是上層權貴,之後便形成所謂的虜姓,與中下層關聯不大。
如今國中得勢的宇文泰等武川豪強們就是在太和年間改革的失意者,無論是在感情上、還是在觀念中又或者實際的政治資源掠取上,都需要剝離掉這些虜姓的那一層尊貴色彩。
對於他們這些中下層鮮卑人而言,最值得懷念追緬的就是北魏平城時代四處開疆拓土、國力蒸蒸日上的歲月,而不是太和之後的一溜下坡路。
所以開歷史倒車、抹殺太和以來的種種制度,既迎合了中下層鮮卑人的訴求,同時也打擊了元氏的法統地位。鮮卑人恢復舊姓,漢人賜給胡姓,也都是為了達成宇文泰這一目的。
只不過代人恢復舊姓這一點執行的並不是很順利,因為最關鍵一點,大家都改了,皇家改不改?
眼下的宇文泰當然是不想與朝廷之間的矛盾白熱化,一瞬間就達到那種勢不兩立的程度,所以雖然公佈了這一政令,但並沒有進行嚴格的執行。
提到太和改制,有一個家族、有一個人也是繞不開的,那就是隴西李氏的李沖。隴西李氏雖然是西州著姓,但在北方卻未稱顯貴,憑着李沖在太和年間一系列的政治行為加上馮太后與孝文帝的垂青厚愛,才一躍成為北方最頂級的門閥世家。
所以講到太和時期的人事,隴西李氏便繞不過。皇帝想要拉攏隴西李氏的心意,宇文泰是明白的,但他卻選擇賜給李泰之弟胡姓,卻是讓宇文泰有點始料未及,難不成這女婿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為自己潛伏在元魏朝廷中的高級臥底?
由於李泰的存在,以及其人如今專掌東南的權勢,隴西李氏在西魏國中可不僅僅只有祖輩遺澤可稱,更是當下一個實實在在的標誌。
宇文泰很早便對李泰有着別樣的想法,從最開始的想要納作婿子到之後收為義子等等,但都止於腦海中的念頭,最終卻都沒來得及實施便陰差陽錯的錯過了,心中對此也頗有遺憾,而且這遺憾隨着年月的逝去變得越來越濃烈。
原本他是想找個合適的時間來深入的同李泰交流一番,希望李泰體諒一下他的用心以及內部協和的需要、能夠接受賜姓,從而給國中群眾一個表率作用。
結果卻沒想到皇帝走在他前邊一步,直接便要賜姓李泰的弟弟。
最開始宇文泰還沒怎麼在意,畢竟只是李泰的弟弟而非李泰本身。而且他還想趁此來向群眾稍作展示,賜姓並不是說一宗一族皆從此姓,哪怕兄弟也可賜給異姓,賜姓更多的是一種榮譽的標誌等等。
但他這次又晚了一步,沒想到李泰的父親直接將賜改姓氏與絕嗣與否聯繫起來,態度強烈的表示反對,而且還讓這件事在國中造成了不小的轟動。
雖然說李曉態度明確的拒絕了皇帝的示好和拉攏也讓宇文泰感到欣慰,但其人那一番言論無疑也會給自己的賜姓計劃帶來惡劣的影響,會在輿論上形成倫理方面的爭執、乃至於釀生政治風波。
趁着李泰歸府之際,宇文泰主動提及此事並表達歉意,其實也是希望李泰能勸一勸他父親將這話收一收,不要說的那麼決絕。就算不考慮別的影響,這話說的太滿也會引起有心人針對李泰的攻訐和騷擾。
但他卻沒想到李泰的回應把話說的比他老子還滿,已經不是賜姓就等於奪人子嗣的程度了,而是隨時要準備跟就此挑釁的人分個你死我活了!
沉吟一番後,宇文泰也只能暫時放棄就這個話題與李泰繼續深入討論的想法。
他倒是並不覺得李泰是藉此來堵他的嘴,因為李泰肯跟獨孤信家聯姻便說明其人並非自矜門第、傲視群眾之人,而且皇帝類似的想法流露不只一次,李泰對此向來也都是不假辭色、明確拒絕的。講到態度之端正,其實比許多模稜兩可的鎮兵家都要強了不知道多少。
這一次他如此憤然表達,估計也是因為國中權斗蔓延到其家門之中。畢竟就在去年的那一場柱國風波之中,他便已經再一次重申自己霸府舊屬的淵源,不願自立山頭的立場,但今國中仍然不恤其戍邊擴土的辛苦,還要頻頻滋擾,的確是有點說不過去。
「當今國中情勢不乏頑固刁邪,我也只能與伯山你這樣強壯有力的心腹坦言心事。不言前事之艱辛,不言後計之雄闊,只說當下,我雖然秉持國計,但如若沒有伯山你等內外忠勇義士勤奮於事,恐怕難得一夕之安眠啊!」
講到這裏,宇文泰便又長嘆一聲道:「少時輕狂,只羨擁權恣意,但今權勢漸隆,卻不復少年意氣,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有困擾於懷時,我都暗羨伯山擁兵沔北、威震江漢的豪情壯跡!」
你要想換你就直說!
李泰聽到這話,心內便不由得暗自吐槽一聲,但口中卻還說道:「媧皇補天,乃有萬物衍生。若是無人擎此蒼穹,臣不過滄海一粟,豈有寸土可附?任重道遠,須得各司其職,主上若羨奪臣事,但擎天之任、宇內又有誰能當之?」
人的真實想法,往往會通過不經意的言語流露出來。從李泰歸府入見以來,宇文泰便屢屢言及他的荊州事如何如何,雖然語氣內容都是以褒揚為主,但也顯現出宇文泰對此那種隱藏不住的關心。
如果上司不斷的強調你的在職表現怎樣,那可就絕不只是隨口評價那麼簡單,必然是有很多話要說,但卻又顧慮深重不方便坦言。
所以李泰一次次的回應都是情緒飽滿熱情,一邊強調大行台的領導有方,一邊表示自己願意在這崗位上繼續發光發熱、再創輝煌。總而言之一句話,有什麼想法你都憋着,敢換我你試試!
宇文泰聽到李泰這一回答後便又連連擺手搖頭道:「怎麼歷事越深,言論越發張狂了!我若當真有此神異之能,又豈會……唉,此言只可戲說私室,切勿狂言於外,使人笑我上下俱是狂妄之輩!」
口中雖然輕斥着,但宇文泰卻是眉眼舒展、笑意盎然,忍不住又嘆息道:「內外在事群眾不乏,但能得我心懷入深者,伯山等二三人而已。若非東南事重、無有良選為繼,我真想將伯山召回……」
似乎是覺得這話講得便有些痕跡太重了,宇文泰陡然停頓下來,旋即便又輕笑道:「此夜已深,酒氣上涌,不便再深議軍事了。伯山且出,歸邸後休養幾日再入府來見。」
李泰聽到這話後便也起身告退,然後便慢慢的退出內府。回想宇文泰那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心內也是不由得暗嘆一聲。
這個世界哪有什麼真正的自在啊,絕大多數人都是一種欲求不得的狀態,宇文泰想要限制自己的權力卻做不到,而李泰自己又何嘗不是苦苦按捺着一顆克上的禍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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