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業 0621 人間至好

    李泰回到內室稍作洗沐,換上一身居家常服,突然一對纖細手臂自後方緊緊的箍住了他的腰。

    嗅到這熟悉的體香,李泰不用回頭察望也知是自家娘子。他方待轉身擁抱娘子,這小娘子兩臂卻不肯鬆開,仍是緊緊的環擁着,並將她臉龐緊貼在李泰後背上,口中呢喃道:「夫郎總算回家了,我好想你!」

    李泰聽到這呢喃細語輕訴思念,心內也變得非常柔和,他抬手握住這小娘子絞在他腹前的蔥白手指,口中笑語說道:「家人西來,我卻不在家中。這段時間辛苦娘子了,我要代戶中的男女老少們多謝娘子的妥善安排。」

    「夫郎都還沒有見過阿姑,怎麼知妾把家事安排的很妥當?」

    那小娘子聽到這話,先是抿嘴輕笑,也鬆開了兩臂,任由夫郎攬入身前,才又仰起俏臉微笑道:「但是夫郎也沒有說錯,妾真把事情安排的很好!阿姑真是一位非常和藹的慈長,偶爾妾有做錯也不加責備,若是做得好了,更會誇得我歡喜羞澀。妾總算知道夫郎為什麼說話這麼動人了,看來都是阿姑所教。」

    李泰聽到這話後也不禁一笑,然後才又問道:「丈人已經安排進了客房?咱們便去拜見阿母吧。」

    妙音之前便在內堂侍坐等待夫郎,聽聞父親酒醉入宅才連忙告退行出安排住宿,聽到夫郎言及,便忍不住嘆息吐槽起來:「阿耶自從歸朝之後,許是心憂沒了職事進項、還有滿門子女等待教養,十日裏倒有三五天是醉在我家。」

    「親戚之間向來都是走動越勤越顯親密,當年孤弱一人、丈人尚且不棄,如今人事淺擁,又怎麼會吝嗇一食一宿。更何況,丈人這是在擔心阿耶不慣關中人事風情,特加關照呢。憑丈人聲望時譽,去誰家戶中訪問不被奉為上賓?」

    李泰聞言後便也笑語說道,旋即便拉着娘子的手走出房間。

    府邸內堂中光線柔和,幾名婦人女子正各自端坐席中,坐在內堂上方的便是李曉的夫人盧氏。盧氏年紀四十出頭,氣質溫婉、面容姣好,但因有欠保養,看起來較之同齡的世家貴婦略顯老態。

    隴西李氏雖是天下名門,但在河陰之變後逃難河北、寄人籬下,一家人生活自然不再像住在洛陽時那麼優渥,衣食俱需自耕自作。遇到農忙時節風雨不調時,不只家裏的男丁,就連盧氏這位當家主母都需要下田勞作。一大家子人吃馬嚼,柴米油鹽催人老,自然也就談不上什麼保養。

    但這一份付出也並非沒有收穫,一家人逃難到河北後,各個侄子們陸續成家,仍對盧氏敬若親母。尤其是在李曉和李泰父子倆離開河北、不知所蹤之後,戶中二子仍幼,侄子侄媳們不只在生活上對叔母堂弟們諸多關照,精神上也給予了極大的鼓舞。

    就拿今年李允信聯絡營救一家人的時候,同族侄子們各攜家眷同行、無漏一人,便足見他們一家人感情之深。須知那時的李泰年中一系列壯功都還沒有傳到晉陽,而且這種跨越國境的遷徙本就危險重重、風險極大。

    但這些族人們仍然義無反顧的同行赴此,李泰僅僅只是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機會,而他們肯於同來,大概也如叔父當年帶領他們奔赴河北逃難一般,如今各自壯年成家便又護送叔母奔赴關中與叔父團聚。

    此刻眾家眷們一邊等待李泰歸府,一邊閒聊着來到關西之後這段時間以來的生活和感受。

    關西貧弱而河北富強,也算是時流心中根深蒂固的一個觀念了。所以之前在晉陽時,當戶中男人們都決定陪同叔母西來時,女人們各自心中卻難免會有別的想法,擔心西來後會給一家人的生計與前途帶來極大的影響,嘴上雖然不敢反對丈夫的決定,心內卻也難免忐忑。

    可是當真正踏足關西之後,她們所見所感卻大異於之前的想像。隨着跨過黃河之後的那一刻開始,凡所遇見的人無不對她們一家笑臉相迎、極盡呵護,所受到的待遇也都是最頂級的。無論是在偏遠的北境諸州,還是在關中核心的華州和長安,她們全都沒有受到任何的冷遇。

    或許關西整體較之河北的確是貧弱許多,但具體到她們一家的待遇和享受卻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落差,卻是有着一個階梯性的躍升。之前心中各種的忐忑彷徨自然是一掃而空,心內轉為慶幸起來。

    這一切自然都是因為那個印象不怎麼好、舊年鄉里除了英俊幾乎一無是處的小叔子,其人離鄉短短數年便在關西創建了遠遠超出她們想像的功勳事業!

    「郎主過來了!」

    隨着堂外僕婦呼喊通知,內堂眾人也都紛紛轉頭望向門口。盧氏反應則尤其的大,端在手裏的杯子都失手打翻,杯中酪漿灑落在裙衣上也全不理會,只是兩眼痴痴望向堂外。

    李泰舉步走入堂中,視線便也落在正上方母親身上,記憶中的畫面快速翻轉,很快便與眼前所見融為一體,於是他便俯身下拜,口中說道:「阿母,兒子回來了。不肖子舊年多有任性冒失,有累阿母牽掛傷心,兒思前事也有追悔,今天終於能拜阿母膝前受杖。」

    盧氏這會兒卻仿佛失語,只兩眼直勾勾盯着這個熟悉卻又陌生的兒子,淚水忍不住的從眼眶中流淌出來,她又連忙擦去眼淚、猛眨雙眼,唯恐一個晃神兒子便又會消失在她的眼前。

    堂內幾名侄媳自然知道這位叔母舊在東朝時日常牽掛思念丈夫和兒子時的淒楚心酸,這會兒眼見盧氏此態,各自也都不由得舉手用巾擦拭眼角的淚水。

    跟隨夫郎一起入堂的妙音瞧瞧堂上淚眼迷濛又一眼不乏的阿姑,又看看深拜於地不敢抬頭的夫郎,一時間便有些迷茫,不知道該要怎麼做。


    就這麼愣了一會兒,她才突然想起來自己苦思良久、待到夫郎和阿姑相見時該要怎麼打圓場的盤算,於是便連忙快步返回自己在堂中的座位,從席下抽出一根細軟的篾條,然後便兩手奉進給盧氏並小聲說道:「阿姑如果還是怨氣難消,請用這細杖杖責夫郎。並不是、妾不是愛護夫主,存心包庇,只不過、只不過古人說大杖則走、小杖則受,是孝也。夫郎他廄中蓄滿名馬,若真逃杖而走,阿姑必定追不上,用這恰好!」

    李泰聽到這番話,忍不住抬頭瞥了一眼娘子手中細杖,心裏忍不住便要謝謝娘子這份「體貼」。

    盧氏聞言之後也忍不住看了一眼那細篾條,嘴角顫了顫,旋即便破涕為笑,心中的激動傷感也為之消減許多,居然真的抬手接過了妙音遞上來的篾條,旋即便又敲着案垂首望向兒子斥言道:「新婦賢惠之言你難道沒有聽見?還不快快入前受杖!」

    李泰聽到這話後只能硬着頭皮膝行至母親席側,眼見母親抬手揮起那篾條來,便又連忙說道:「阿母且慢,大杖小杖唯聖賢能辨,如兒此般頑徒,向來都是見杖即走的!」

    這番話頓時又勾起了盧氏對於兒子少年頑劣的回憶,忍不住便嘆息道:「這話確實不假,阿磐少時不肯安心蒙學,共幾少徒遊蕩鄉里,拔桑作弓、折柳削箭,又怕耶娘罰他,竟在野中躲藏數日,尋回時滿身蚊蠅叮咬,還要慘過鞭杖……」

    李泰聞言後心中頓時一囧,他對這樣的丟臉事情自是全無記憶,大概也就只有母不嫌子丑、會將孩子或美好或頑劣的童年故事全都記在心裏。

    「尋回那時,你耶仍要責罰,我卻愛惜不肯。現在想來,當時不只要罰,還要加罰!你母憐子,子卻不憐母,怎麼忍心奪我心肝、數年不通消息!」

    講到這裏,盧氏心中又生薄怒,揮起那篾條便抽向兒子。

    李泰聞聲後心內也是一嘆,直接低頭聳肩迎上前去,篾條輕飄飄的落在他肩頭,盧氏才又輕聲說道:「阿母不怨我兒,只是心疼我阿磐這幾年所受的辛苦。

    當年在鄉里時一家人尚且謀生清苦,我阿磐是受了多少的辛苦勞累,如今竟把你父兄親屬全都妥善安置在此國中?你母能服葛麻、能食糠秕,從來也不怕貧苦,只是盼望我兒疲累難當時一定要停下來、歇一歇!」

    李泰聽到這話後,鼻頭也不由得一酸,眼眶霎時間一潮,輕咳了兩聲後才又說道:「阿母放心罷,我已經不是無知小兒,累了自然知道歇息。奉養恩親是長年之功,之前兒做的並不好,之後一定精心供奉,彌補之前!」

    盧氏聽到這話後又欣慰點頭,抬手握起兒子的手臂將他拉到自己的身前,認真凝望了好一會兒才又抬起另一隻手示意妙音也到她身邊來。

    將這一對夫婦的手掌疊放在一起後,盧氏才又對妙音微笑說道:「之前一直慚愧沒能親迎新婦入戶,薄待良多。但今見到我兒成人後的儀態秉性,心中便又暗自覺得此兒足以彌補之前親長缺席大禮的遺憾。

    新婦不要見笑阿姑老婦狂言,我兒能得賢淑新婦相伴,也是有福之人。父母並沒有什麼巨財珍寶能傳遞給你們,能做的便是言傳身教的家風、家室祥和的謙容。

    我兒如今功業之雄已經超出了父母的認知、於此實在無所傳授,新婦是與相伴餘生的至親,父母希望你們能夠相輔相成。天下雖大,但細言起來也只是一家一室,只要家室和睦,事無不濟!」

    「阿姑請放心,夫郎他很、很呵護妾,妾也非常愛戀夫郎!只要對我家室有益的,妾一定用心的做,哪怕不會,也一定用心的學!妾雖然不是人間至好的新婦,但卻有人間至好的夫郎、和阿姑。」

    妙音娘子聽到這裏後,便又連忙用力的點頭做出保證,小臉上滿滿的堅毅認真。

    李泰腦海中少有年少時與父母相處的細節,但在看到這一幕後,也不由得感慨他母親真是一位pua大師。這麼說也有些不準確,只能說他母親的情商真是非常高,對人際關係的營造和維護又比他父親擅長的多,怪不得剛才妙音講起婆婆的時候便讚不絕口。

    這小娘子本來就熱切的希望能夠獲得李泰家人的承認,恰好又遇上了一個情商話術這麼高的婆婆,那必然是得在一句句的誇獎中迷失了自我,直接認定自己有着全天下最好的阿姑。

    對於這一點,李泰也是非常的欣慰。人當然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和父母,但是憑心而論,原生家庭就是有好的也有壞的。

    好的家庭未必能給人帶來一個好的事業起點,但一定能夠讓人性格和心智健全,能夠保持積極的心態並且能夠更容易獲得成功。壞的家庭則就各有各的妖孽之處,會從各個方面造成掣肘和拖累。

    李泰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家人們便在很長時間裏都只存在他的記憶和身世背景中,反而是妙音這小娘子對他的痴心相付和思念牽掛讓他感懷良多。

    他嘴上雖然不說,但心裏其實也比較擔心,隨着族人們來到關西,家庭中的人事關係也變得複雜起來,自家娘子恐怕是不易應付。

    彼此本身出身背景經歷教育等等各方面都差別極大,難免摩擦矛盾,李泰自己不常居家,但也不想將這些人際關係的處理和維護全都丟給娘子,心裏還盤算着如果真的不太好相處,索性便分開居住,日常不短問候即可,不要讓本該親密和睦的家庭關係反而成為負累和生活不如意的源頭。

    但見他母親處理起這些家庭人際交往信手拈來,很快便讓人從心裏生出親近感,對於家庭關係的維護自然助益很大。

    後三國階級流動性很大,不同身世背景的人成為親戚、一起生活。如果不能妥善處理好這些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不只家庭內部不和睦,嚴重的甚至可能產生什麼政治危機,諸如楊堅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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