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陽,你是石街出身的,真的不知道石街情況嗎?你說的那些規矩,攤位數量也好、確保衛生安全的淨木御枝也罷在別處或許可行,放到石街來,這條街上的鋪子十有八九是真要倒閉的。而你手裏的歸律符,若真貼下來,把這小店律格降上三等,這二十多年平穩經營的鋪子立時就要蠅鼠齊躥。楊嬸和李叔經營小店一輩子,身家性命都寄托在店鋪上,也多半要受此牽連遭遇橫禍。當年你家遭遇驟變,街坊鄰里多有接濟,你也是在這裏吃過飯的,都忘了嗎?這麼恩將仇報,你於心何忍?」
李東陽手臂凝在半空,無奈說道:「我當然沒忘,所以我已經盡力在降格處理了。換其他人來,真的秉公執律,應該是要停業三個月,降格五等的」
而後,李東陽咬了咬牙,眉毛一豎,說道:「當初我的確受了街坊們不少恩惠,我記得很清楚,李踐業和楊田園一共接濟了我二十三餐,盒飯零食若干,總價值約兩千三百靈葉。而我如今免了他們兩個月停業和兩等律格,價值十倍不止,再大的恩情也足夠還了吧!」
這話說得,讓石玥簡直目瞪口呆。
「李東陽,伱」
李東陽又說:「我知道你們肯定覺得我薄情寡義,但不然呢?我以前接受了你們的接濟,以後就要給你們做牛做馬,放任你們在荒蠻的道路上不斷違法亂律嗎!?別再用那套落後的價值觀來騙自己了,抬起頭,睜開眼看看真實的世界吧。石街能有我這樣明明已經走出荒蠻,還願意轉回頭引導你們步入文明社會的人,已經是萬幸了!青萍司將我任命為副組長主持工作,不知道能給你們減少多少損失,現在是你們需要有點感恩之心!」
這番話之混賬,直接讓石玥氣得面色緋紅,腹中儼然有火要燒起來。
而李東陽卻變本加厲:「何況我不妨把話說得明白一點,從愚昧步入文明,從來不是沒有代價的,陣痛乃至劇痛都不可避免,但我們早晚都要經歷這一遭,長痛不如短痛,晚痛不如早痛!不然你們難道打算在橋底下當一輩子的下等人!?讓你們的子孫後代也淪為下等人?今天關一家李記燒肉,至少能讓石街向文明踏前一步,我倒是覺得這筆賬很划算!」
這番話說得氣勢雄渾,壓迫感十足,配合那金丹修為,以及一身筆挺的官衣,竟讓店內鴉雀無聲。
石玥幾次嘴角抽動,卻醞釀不出有力的反駁之詞。
然後,一個不該開口的人,忽然開口了。
王洛伸手輕點着桌面,對石玥傳音道:「你這麼和他辯,屬於揚短避長,當然辯不過的。」
石玥驚訝於王洛在此時開口,連忙傳音道:「山主大人,你別加入進來啊,你現在還是黑戶,被青萍司的青衣關注到不是好事。」
王洛說道:「但我再不說話,你們就要被人家用話術給繞死了。不要跟掌握規則的人辯論規則,如果對方要以勢壓人,咱們就要對人不對事,明白嗎?」
石玥茫然不解。
王洛不以為意:「沒關係,我為你實際演示一下便好。」
而後,他目光轉向李東陽,輕輕開口:「我很好奇一個問題,青萍司任命你為副組長,就是為了讓你給石街人開降格處理的罰單,從而減輕損失的嗎?」
王洛的聲音不大,語調也平穩和緩,但話音出口,便奪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就連李東陽,也不由自主地偏過頭,帶着幾分疑惑反問:「你是誰?」
王洛笑而不答,追問道:「李組長,站在青萍司的角度來思考的話,任命一個本地人帶隊執律,有什麼好處?石街的損失少了,青萍司的收益會增加嗎?」
李東陽皺眉說道:「這不是好處不好處的問題,不要把青萍司想得那麼狹隘」
王洛又說:「一般來說,找本地人帶隊執律,無非是為了提高執律的精度,減少摩擦,降低執律成本。畢竟能讓被執律的人心服口服,肯定好過事後抗訴不斷。但現在看來,摩擦減少了嗎?雖然李組長反覆呼籲要別人有感恩之心,但顯然這裏的人對你的說辭並不領情。」
李東陽有些惱怒,說道:「身為青萍司青衣,秉公執律才是本分,我不在乎也不需要在乎別人是否領情。」
王洛問道:「但如果大家不領情,那青萍司派你來和派其他人來又有什麼區別?你的優勢無非在於身份是本地人,最容易把事情低調而平和得處理下來,但你現在反而把矛盾激化了,試問,你的上級領導會滿意這樣的表現嗎?」
李東陽這才真的愣住。
過了良久,他才沉聲問道:「那你想怎麼樣?當罰而不罰,紅衣前輩們就會滿意了?上面任命我為副組長,可能的確是想要一個平和低調的歸律結果,但如果當地人無論如何不願配合,那只要有結果,不平和也沒關係!」
王洛搖搖頭:「我不在乎你罰與不罰,我只是好奇,既然青萍司任命你來,根本沒有好處,而你也顯然不在乎自己的行為是否會給青萍司帶來好處,那他們當初為什麼要任命你?當然,你可以解釋說青萍司萬事秉公,我卻想問,到底是青萍司的領導們專門挑了你,還是你自告奮勇,滿口承諾才換來了副組長的職位?
這個問題一出,李東陽臉色陡然一變:「你不要胡亂猜測!」
王洛注視着李東陽的表情變化,反而越發肯定地追問道:「接下來的問題是,自告奮勇對你來說有什麼好處?一般而言,針對自己的老家的處置工作,當以避嫌為好,但你卻反其道行之。是因為你真心實意想要以文明回饋石街,還是因為你在享受翻身作人,高高在上的虛榮?」
話音落下時,李東陽面色已是鐵青,他牢牢瞪視王洛,一言不發地逼前半步,身上青衣制服光芒大盛,氣勢之凌厲宛如真刀實槍,讓周遭食客有些喘息艱難。
石玥也不由失色,顫聲密語道:「山主大人,你所謂的對人不對事,就是直接構陷他本人嗎不行的,巡邏青衣在執行公務時有絕對的豁免權,針對他本人的干擾執律行為,會遭到反擊鎮壓的!他修為是正牌金丹,下品一等,又有青衣標配法器,那法器有大律法賦予威能,在授權轄區內足以鎮壓任何同階金丹!而你這麼構陷他,李東陽絕對會動手的!」
「動手更好。」
「更好?你現在只有築基境界,還帶着傷等等,你不會是想要被鎮壓了,就滿地打滾,一邊吐血一邊說青衣打人了吧?」
王洛失笑:「思路挺廣,是個不錯的點子,以後有機會可以試試看,不過現在嘛」
面對李東陽那毫不掩飾的威脅,王洛以變本加厲,肆無忌憚的姿態做出回應。
「聽說李組長是石街出身,受眾人接濟才考上茸城書院,躋身文明世界不過,在一眾文明世界的原住民之中,石街出身的人,恐怕是倍遭歧視。周圍人並不會把你當平等的自己人。所以堂堂副組長,執律時連個鞍前馬後的手下人都沒有。畢竟,誰願意當一個下等人的手下呢?」
此時,李東陽又踏前半步,高大的身子直接擠得店內桌椅狼藉,食客們前仰後翻。
王洛卻毫不在意,右手食指在餐桌上一點,一人一桌就定在原地,如礁石碎浪,巋然不動。
「而自視甚高的你,自然不甘於現狀,在你看來錯的不是來自文明世界的歧視,而是來自出身的拖累。如果接濟你的這些人,不是如此貧窮、落魄、粗俗,如果當初生你養你的是貨真價實的上等人所以,你才自告奮勇來執行針對石街的任務,以便用嚴厲的歸律,來彰顯自己和貧窮落後的過去做了切割,從此真心實意去做上等人,所謂投名狀是也。」
「哈,哈哈,好,好!」
下一刻,怒極的李東陽左手一擺,一枚金色的木質印章就漂浮於掌心之中,而伴隨這枚印章出現,店內所有人的身形都不由向下矮了一截。
石玥也連忙真元傳音,警示道:「山主小心,那就是青衣標配的金印,威力」
話沒說完,木質印章已被李東陽甩手如閃電一般射來。
而王洛無需提醒,也看得出此物威力不俗。
畢竟,只一現身,就能以寶光壓得店裏幾十位築基食客身形不穩,就算有李東陽本人的金丹境界影響,也足見金印的鎮壓功效之強。整體來看,恐怕比石玥手中的束邪鎖也遜色不多。
所以王洛也認真地抬起右手,迎向飛襲而來的金印,同時屏息,凝神。
伴隨注意力的集中,時間仿佛靜止,王洛那本已枯萎的元神驟然釋放,瞬息間便囊括了周遭的一切細節。
迎面而來的青萍司金印、石玥略帶驚慌的目光、一眾食客仍停留在錯愕階段的扭曲表情
下一刻,時光恢復流轉,王洛已將金印握於五指之間,那氣勢洶洶,宛如天威般不可侵犯的青萍司的象徵,仿佛憑空消逝,沒有留下一絲一毫存在過的痕跡。
而後,王洛晃動了一下手腕,將金印那排山倒海的衝擊力徹底消化於股掌之間,手掌輕巧地向下一扣。
一聲悶響之後,他攤開手,只見方才還不可一世的青衣金印,正筆直地豎在桌上,一動不動,仿佛驚厥的小獸。而金印旁邊,剛上桌的醋溜苜蓿同樣安安穩穩地躺在餐盤裏,連一滴芡汁都沒盪出盤外。
一切宛如一場夢幻。
李東陽不可置信地瞪直了雙眼,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瞪直了雙眼。
王洛從進店以來就沒遮掩其真元波動,任何一個修行人閉着眼睛都能判斷出他的境界不過築基,而且明顯因傷而殘缺在這片貧民區的狗食館裏都屬於弱勢群體。
哪怕李東陽不動用金印,以其自身修為都足以鎮壓一個築基殘疾,更遑論得了金丹加持,又象徵青萍司官威的青衣金印。
金印一出,李記燒肉店裏幾十人僅是被餘波波及,就無不噤若寒蟬,而王洛直攖其鋒,卻毫髮無損,反而將金印扣在了桌上!
良久,李東陽才率先回過神來,
「你到底是什麼人!?」
王洛反問道:「你又是什麼人?受人接濟而恩將仇報,出身貧寒而諂媚權貴,身披官衣而滿心私利,你,是什麼,人?」
李東陽聞言,面色一陣紅一陣青,身形也開始顫抖,嘴巴一張一合,卻說不出一個完整字來。
王洛伸手輕輕撫摸着金色的木章,真元如絲,深入到木柄之內,細細感受着這枚象徵青萍司的法寶之內部構造,片刻後,他嘆息道:「這枚印章的威是『權威』,以青萍司之權,授法寶以威,以此印鎮壓違法亂律之人,可以得到大律法的加持,事半而功倍。但如果反過來,以私亂公,悖律而行,那麼就算你堂堂金丹,也鎮壓不得我一介築基。」
而後,他抬起頭,再看向李東陽,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被街坊故人所棄,被上司同事所棄,如今甚至被青衣金印所棄,你到底還有何面目立於人世間?」
下一刻,李東陽一口血從嘴角溢了出來,整個人撲通跪倒,衣褲均染上血污,而後更像熟蝦一樣弓起身子,面目藏於膝間,身軀亂顫不已。
周圍食客無不傻眼。
「這,這是把人給說死了?」
「臥槽,見識了,還以為這種事只在故事裏有呢。」
「金丹修為啊,居然能被人說得急怒攻心,倒地不起」
議論紛紛時,達哥悄悄上前伸手去探,而後面色一變:「不對,這不是一般的急怒攻心,李東陽道心破了!」
「?」
滿屋子問號,就連王洛這個「始作俑者」,也揚起眉毛,表現出一絲好奇。
道心破碎?
不過,沒等店內眾人討論出結果,就見李東陽忽然掙扎着站起身來,一陣咬牙切齒地嘶吼道:「一派胡言,我怎麼可能道心破碎!你們這群無知賤民,都給我等着!」
語氣雖是狠厲,但「給我等着」這四個字,顯然已經屬於標準的無能狂怒之詞。而且李東陽幾乎是說一個字便要吐一口血,仿佛他的骨肉精血都在排斥他的言不由衷。
而幾口精血吐出,這位正經凝丹的青衣,就再沒有耀武揚威的本錢了,雖然他勉強蹬直雙腿,站直了身子,卻如風中枯葉,一步一搖晃。
剛剛圍上來的食客,各自帶着幸災樂禍的表情,為他讓出一條狹小的出路,目送其蹣跚而去。
而在他勉力掀開門帘,走出門外時。
「別忘了金印。」
王洛隨手將繳獲的青衣金印拋回原主。李東陽頭也不回,只半抬起手臂,勉強將金印反手接住,然而金印入手的瞬間,他的手臂就猛然向下一墜,仿佛把持不住那質地輕巧的木質印章,而一身筆挺的青色制服更是霎時間就退化為灰白交織的雜色。
喪家之犬
在場眾人,心中不約而同浮現出了這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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