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泳自認的罪狀有二:
一,御下不嚴,玩忽職守。致使部下參與了走私。
二,挪用公款,擅作他用。
這第一條,分明就是在為他開脫罪責了。
他受秦檜指使,為金人販私大開綠燈的罪責,推脫到了下屬身上,而他則成了不知情的上官、為部下所蒙蔽的上官。
雖也有罪,罪責就沒那麼大了。
這第二條,就是他為了第一條能被皇帝認可,而獻的投名狀了。
他曹泳老兄,要力爭成為「污點證人」。
大宋還真有「污點證人」這種政策。
比如販私人員,如果主動告發,不僅可以免罪,還會從因為他的告發而起獲的贓物中,按照價值比例獎勵這位告發者。
曹泳自認的第二樁罪名是,利用他在戶部任官的便利,挪用公款,並巧立名目抹平了賬目。
「挪用公款」的罪,當然不足以打消官家想用他殺一儆百的念頭。
但是,他挪用的公款幹嘛去了呢?你總得問問吧?
於是,他很自然地就做了回答:
撥給了定功軍統制張雲翊,用來支付調動平叛大軍的軍餉和戰後論功行賞的犒賞金。
可定功軍是朝廷兵馬,為何需要當時的戶部侍郎曹泳挪用公款,鬼鬼祟祟地支付戰時軍餉和賞金呢?
因為定功軍是未奉詔命,擅自出兵,去衢州平定叛亂去了。
那麼定功軍為何會未奉詔命私自出兵呢?
因為,是秦相下令調動的兵馬。
秦相為什麼私自調動兵馬平叛,而不上奏天子呢?
因為衢州知州王曮,是秦檜的妻弟,而衢州之亂,是被王曮的亂政給逼出來的。
秦相如果不遮掩着,王曮必受懲治。
這些,在曹泳的自劾書上一字未講。
他就只是承認自己確實犯了罪,他挪用了公款,並巧立名目抹平了這筆虧空。
但是朝堂之上,皇帝一問這錢的去向,就摸出了一串的瓜。
趙構聽了,又驚又怕。
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經被觸動了,軍隊!
他對軍隊盯的已經夠緊了,怎會千防萬防的,還是叫秦檜成功掌握了一支軍隊?
居然未奉詔命,只憑秦檜一句話就能調動,這太可怕了。
定功軍一共有五千人的編制,放在京畿樞要之地,這已經是一股非常可怕的力量了。運用的好,它能做很多事。
兩個多月以前,衢州發生了叛亂,秦檜擅自調動了一千多兵馬平叛,自己這個天子對此竟一無所知。
這一來,趙構可以再拿掉一個統兵大將,一個地方知州了。
曹泳是秦系的三號人物,他自己跑出來坦白,秦系的人誰敢出來反駁?
秦檜一直稱病不朝,自然無法當場辯白。
只有一個秦熺在朝堂上是有發言權的,可曹泳坦承罪行,他在一旁就已聽的汗透重衣,慌亂之中的辯駁,簡直毫無說服力。
趙構陰沉着臉色,喝道:「定功軍,隸屬哪一軍?」
新任殿前司趙密急忙出班奏道:「陛下,定功軍掛靠於我殿前司之下,但是只由樞密院節制。」
這時候,大宋機構疊置、事權不一、責任難明的弊端就顯現出來了。就連軍隊中,也不乏如此混亂的管理。
大宋對敵作戰乏力,很大程度上不是軍士們不勇敢、武器不犀利,而是混亂的疊架管理,導致運作效率大受影響。
兵事瞬息萬變,如果領導機構如此臃腫,效率如此低下,結果可想而知。
比如靖康年間,金兵南下,亡國在即、生死攸關時刻,這時汴梁京郊有五百餘尊炮,該趕緊運送回城去。
一則可以之加強城防力量,二則可免其為敵人所用。
可是,兵部說應該由樞密院派人把炮運回來,樞密院則說應該歸軍器監負責。軍器監說應該由駕部處理,駕部說該由庫部去運炮收儲。
五個衙門還沒扯完皮,金軍的快馬已兵臨城下,五百多門炮盡數落入敵人,掉轉炮口,成為攻城利器。
但是,要追責的話,這些部門確實職能疊架,誰都可以負責、誰都可以推脫。
說回到這支被趙構忽略了的定功軍,它如今用的番號還是北宋時期的番號呢,屬於兵制改革時的一條漏網之魚。
南宋建立,重新整合軍隊的時候,先是抽調精銳組建了三衙禁軍直屬天子。
又以韓世忠、張俊和岳飛等將領的其他軍隊整合在一起,改編成十支大軍,皆加御前二字,稱為御前諸軍,又稱屯駐大兵。
但是在那之前,就有一支人馬,是由在北方被打散了北宋的一些禁、廂軍,勉強湊成七個指揮,用了其中建制最全的定功軍的番號。
後邊改制重組的時候,這支雜牌軍被忽略了,所以它就成了既不屬於三衙禁軍、也不屬於屯駐大軍,但是拿禁軍待遇的漏網之魚。
趙構又不可能親自核實每一筆軍餉的具體發付名單,在宰相和樞密院都有意隱瞞的情況下,渾然不知還有這樣一支只是名義上掛靠在三衙之下的軍隊。
趙構後怕不已,一時間也沒功夫細查當時改制重組,為何就忽略了這支殘兵。
他立即讓趙密親自率殿前司兵馬去接管定功軍,同時把定功軍統制張雲翊以及無旨而領兵去了衢州的正將辛立抓捕歸案。
該部的其他將領全部罷職,羈押待參,這五千兵馬則由殿前司接管,後續是如何拆分安置,還是令其解甲歸田,那都是後來之事了。
接着,趙構又命大璫張去為去秦府,質詢秦檜私遣兵將赴衢州平叛之事。
曹泳幫皇帝挖出了被忽略了的一支駐紮在京畿的兵馬,扳倒了一員統兵大將,還把秦檜的鐵杆心腹,衢州知州王曮拉下馬,這於趙構而言就是大功一件了。
曹泳是秦系的三號人物,三號人物反水,給皇帝送上了這樣一份投名狀,皇帝是勢必要有所回報的,而且這也能給其他待審官員打個樣兒,鼓勵他們舉告揭發。
於是,曹泳搶在官家定下的抓捕時刻之前,光榮入獄了。
不過,他也因此和三司會審無關了。
這也就意味着,對他罪行的定性已經變了。
可是,曹泳不用死了,輕易不舉屠刀的官家又需要用一顆人頭來「殺雞儆猴」,那麼誰來當這隻雞?
那個張雲翊,雖然誰都知道他必然已經成了秦檜豢養的鷹犬,可這事不能擺到枱面上說。
表面上,他就是奉命出兵去平叛的一員將領,雖說沒有奉旨,可也罪不致死啊。若因此殺他的頭,豈不寒了天下將士之心?
誰讓這支漏網的孤軍,本來就是一直歸樞密院節制呢。人家奉命行事,也不算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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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想拿一顆人頭祭旗,起碼也該是秦熺的人頭,但秦檜父子,並不在官家此番謀劃的目標之內。
官家是想削弱秦系,強化自己的權力,而不是與秦檜徹底決裂。
「這樣的話,適合拿來宰的那隻雞,就是我!」待在家裏待參的噴飯大夫、中書舍人季若旬做出了以上判斷。
他馬上讓孫女季書瑤去了一趟曹府,名義上自然是閨蜜的父親入獄了,所以特來探望安慰。
曹泳早早就告訴家人準備逃難了,但季家的人對於季若旬的危機卻還所知不詳。
因為按照季若旬原本的判官,他的處理結果大概率是貶官流放,早早告訴家人只能弄得府上雞飛狗跳,毫無用處。
因此這時想授意孫女季書瑤去替他探聽消息,就不免要多費一番唇舌找個合適的理由。
好在季書瑤一個不諳世事的深閨少女,季若旬好歹還是把「任務」給孫女交代清楚了。
季書瑤去了曹家一趟,回來後就把她打探到的消息告訴了爺爺。
曹泳都已安排妻妾子女準備連夜疏散了,這時卻有一個很俊俏的年輕人,被曹泳深夜請到了書房。
第二天一早,曹泳就通知家人,不必逃難了,並且上朝自首了。
季書瑤還告訴爺爺,曹妙那兒有那個俊俏年輕人的一幅「小樣兒」,是曹妙親手畫的。
哪個少女不懷春?再加上曹妙是在曹家大起大落的關鍵時刻看到的楊沅,因而對這個俊俏年輕人印象極為深刻,就畫了一幅他的肖像。
季舍人聽了立即提筆畫了一幅肖像,展開給孫女兒看:「書瑤,曹妙所畫的,可是此人?」
季書瑤驚奇地道:「對對對,就是他,原來祖翁你認識他的呀?他是誰呀?」
季若旬臉色凝重地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我怎麼沒想到求他援手呢。要打動他,須得珍貴之物,老夫府中,何物最為珍貴」
季書瑤沖他扮個鬼臉兒,嘻嘻笑道:「祖翁心裏最珍貴的,難道不是瑤瑤嗎?」
季若旬嘆息道:「你是祖翁心裏的寶,卻未必能成為人家心裏的寶啊。
要託付如此大事,必須得拿出足以叫他動心的東西才成,你呀呵呵,頂多拿去做個添頭。」
季書瑤不高興了:「祖翁說什麼呢,人家好歹也是官宦人家的大姑娘,給誰拿去做添頭啊。」
「不要吵,不要吵,祖翁此刻心亂如麻。」
季若旬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也不理會孫女撅着小嘴兒生悶氣,便一頭鑽進了他書房的密室里去。
這間密室,哪怕是他的兒子也一向不許進入的,裏邊都是他珍藏的字畫,是他最為心愛之物。
不一會兒,他就一臉肉疼地從密室里走了出來,懷裏抱着幾個捲軸。
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吳道子的《天王送子圖》,閻立德的《右軍點翰圖》,王維《伏生授經圖》。
四幅畫,都有北宋內府印章,這都是真跡,是無價之寶。
北宋滅亡時,大量內府珍藏流佚民間,這幾幅畫是季舍人耗盡家資才收集來的,本打算留作季氏傳家之寶,這時為了活命,只好拿出來了。
季書瑤瞪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詫異地問道:「祖翁,你要去哪裏呀?」
「多嘴,難不成你還想跟去做個添頭?」季若旬瞪了她一眼,便匆匆出了書房。
他不知道楊沅住在哪,他又不想走曹泳那邊的門路詢問。
這時候是「爹死媽嫁人,各人顧各人」了,曹家肯不肯幫這個忙誰知道啊。
不過他記得楊沅跟「水雲間」女掌柜相識。
於是,季若旬懷抱四幅價值連城的書畫,登上牛車,便直奔西湖岸畔。
此時,楊沅正從定功軍統制張雲翊的府上悄然潛出。
張雲翊此刻在軍營中,他的私宅也在臨安城裏。
張雲翊的書房裏,此時已經多了一張殘缺的紙片,紙片上正是馬皇弩設計圖的一角。
雖然楊沅搞不到馬皇弩,但馬皇弩本脫胎於克敵弓,只偽造一角他還是辦得到的。
而且,這貌似「撕碎」的一角上,還有「皇弩」兩個字。
而這一角殘片,此時就靜靜地躺在張雲翊書房的博古架下。
趙官家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和血性,怎麼能叫他無處釋放呢。
那隻雞,楊沅已經找好了,就是張雲翊。
不過,楊沅卻不知道,噴飯大夫已經很自戀地判斷,他將成為曹泳的替代品,所以哭着喊着給楊二郎送禮去了。
楊沅逾牆而出,拍了拍掌上的土,回眸望了一眼那幢華美的府邸。
「雷」已經埋下了,就等着它爆出來,那時便赴山陰一行,再尋一個該死之人,讓這條證據鏈無可挑剔,便大功告成了。
在碼頭上究竟是誰殺了沐絲,「馬皇弩」到底是誰竊取的,這件事他不會放棄追查真相。
只不過相對於秦檜這個目標,其他事都得放一邊。
春風樓,「一捻紅」一走回自己的閨房,臉上職業性的嫵媚甜笑便刷地一下消失了。
她懶洋洋地往榻上一靠,嘲弄地「嘁」了一聲。
剛送走的這位客人,能力不強,花樣還不少,可她還得竭力配合,真是心累。
仔細想想,她的恩客中,似乎也只有禁軍中的那位李德福李十將是個勇猛過人的漢子。
那位李十將原還打算納她為妾來着,可誰知後來突然就再也不見蹤影了。
呸!這些臭男人都是一個德性,得了手便棄如棄如敝屣了。
她還不知道,那位李十將因為參與往宮裏遞送密信,已經被誅的事情。
「哎」
「一捻紅」幽幽一嘆,她現在真羨慕玉腰奴。
她是紅倌人,玉腰奴是清倌人,當初因為玉腰奴賺的太少,她還力勸玉腰奴下水。
可如今,人家這個清倌人甚至連首歌都不用唱,只要肯出來陪客人吃杯茶、閒談幾句,就抵得她一個月的辛苦,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吶。
「一捻紅」心裏酸溜溜的,正自怨自艾,忽然聽見腳步聲起。
「一捻紅」訝然向屏風後面望去,那裏空間不大,本來只是放恭桶的位置,但此刻,正有一人從屏風後邊走出來。
「一捻紅」一見那人蒙着面,一張櫻桃小口頓時駭然大張,足以吞得下一枚鵝蛋。
但聲音剛到喉頭,便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再發不出半點聲音。
因為一口劍,已經壓在了她的舌頭上,再往前一遞,就要刺進她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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