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青石巷、水雲間、獅峰山下,相繼進入夢鄉的時候,臨安「市船務」衙門裏的燈,依舊亮着。
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遠處傳來了雞啼聲。
室內的油燈已經快熬幹了,只剩下豆大的燈火,還在頑強地掙扎着。
被審了一夜的市船務主事江萬載也像那油燈一般奄奄一息了。
沒有人對他用刑,他只是被不間斷地訊問了一夜。
一夜不眠,也還撐得住。
可他不僅一夜不眠,其他幾個房間都有同僚在受審。
江主事也不清楚會不會有人扛不住,交代出一些什麼來。
他和判官李麟通金案並沒有關係,但這並不意味着,他沒有其他腌臢事兒。
他擔心的是那些事情被捅出來。
正是因為這種擔心和恐懼,才讓他心力交瘁。
才一夜的功夫,王主事就臉色灰敗,一副馬上就要咽了氣兒的頹廢模樣。
袁成舉一隻腳踩在椅子上,手裏端着手下剛去買來的早餐,一碗熱氣騰騰鮮香味美的蟛蜞餛飩。
「不交代是吧?我們的人可是去戶部調閱相關文卷了,到時候查出點什麼來,你這拒不交代的可要罪近一等啊。」
袁成舉一邊吃餛飩,一邊斜着眼嘲弄他:「你也知道,我朝是優待士大夫的。
只要你能坦白交代,那就又可以罪減一等了,你想想,最後能有多大的罪過啊?」
「可你要是不說」
袁成舉囫圇吞了個餛飩,燙的他嘶嘶哈哈地道:「嘶嘶~哈,我讓你病死在嘶哈這兒,伱信不嘶信?」
江萬載終於繃不住了,垂頭喪氣地道:「罷了我說」
袁成舉心中一喜,立刻向書辦遞了個眼色。
那書辦丟下筷子,興奮地提起了毛筆。
當太陽從江天一線處噴薄而出的時候,劉商秋披着外袍走進了唯一一間沒有充作審訊室的籤押房。
連夜去戶部調取文檔的郭緒之正和袁成舉說着話,旁邊還站着一個賬房。
那個賬房先生正是昨日發現記載有問題的那個戶部賬房顧天星。
劉商秋打個哈欠道:「怎麼樣,審得可有結果了?」
袁成舉嘆息道:「卑職倒是查出了一些案子,不過都和李麟通金走私一案無關。」
劉商秋不耐煩地擺擺手:「那就移交大理寺去,誰有空理會他們那些狗皮倒灶的事情。」
郭緒之道:「卑職和顧賬房昨日連夜回戶部查賬,已經把戶部近幾個月來的相關數目都抄錄過來了,其中的確有大問題。」
劉商秋兩眼一亮:「當真,你快說。」
郭緒之說道:「市船務的賬目,沒問題。戶部的賬目,也沒有問題。戶部和市船務之間的賬目,依舊沒有問題」
劉商秋瞪着郭緒之,怒道:「那麼你有什麼問題?」
顧會計見狀,連忙賠笑解圍:「賬目數據這類事兒,小人更清楚,還是由小人來說吧。」
劉商秋便看向顧賬房。
顧天星道:「從山陰上繳朝廷,運抵碼頭的稅賦糧米,船隻石數,俱都無差。
市船務接、繳數目,完全相符。市船務與戶部的入庫賬目,也全無問題。」
劉商秋深深吸了口氣,這是從四姐夫那兒借來的人,多少給他點面子。
劉國舅強忍着沒有一個大嘴巴扇他臉上,就只是那麼冷冷地瞪着他。
卻見顧天星一臉狡獪地舉起一份抄錄來的賬簿:「劉副指揮,請看,這是市船務報到戶部的每次裝卸、運輸糧賦的僱工費用支出。」
劉商秋一把搶過去,上邊寫了一堆的數字,看的劉國舅頭昏眼花。
於是他又把賬簿塞回顧天星懷裏,等着他來解開這個啞謎。
劉商秋道:「臨安碼頭的力夫工人,每裝卸一石糧食,需用工錢幾文,都是有定數的,劉副指揮請看這裏。」
顧會計指了指賬簿上記載的單價,總價,然後也不用算盤,直接就說出了裝卸的石數。
接着他再對照當日戶部接收的糧賦石數,兩者果然出現了差異。
碼頭工人的裝卸石數,比交付戶部的米糧石數,要差出數十石來。
顧會計又隨手指着另外某天的記錄,還是數字一掃,直接心算結果,報給劉商秋的答案依舊差了數十石。
雖然這糧賦不是每天都有運來,可一次就差數十石,經年累月的積累下來,該差了多麼驚人的一個數字?
裝卸貨物,是要用到碼頭工人的。
你運到戶部的米糧可以在賬目上作偽,而且可以做到天衣無縫。
但是,碼頭工人賣苦力的,他從船上搬下了多少東西,他是有數的。
每次都要過秤,一共搬了多少,他們心裏自有一本賬,你敢少給他一文錢試試?
而這筆支出,體現在戶部,就只是一個單價和一個籠統的總額。
這個總額,相對比戶部每日經手的大宗數字,實在是微不足道。
從來沒有人去注意碼頭工人的費用報銷數額,更沒有人想過用它倒推,去比對裝卸貨物的多寡。
碼頭關卡的進出賬目相符,市船務的進出賬目相符,戶部的進出賬目相符,那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誰會想到一個數額極小人工費用支出,竟是一個這麼大的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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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天星只是一個貌不驚人的戶部小會計,一輩子和算盤打交道的主兒。
但這一刻,他卻是「市船務」里最靚的崽,是他這一生中的最高光時刻。
他站在那裏,胸有成竹、神采飛揚、抑揚頓挫地對劉國舅大聲道:「真相,只有一個!」
真相,只有一個!
那就是從山陰轉運司以糧賦名義運到臨安來的東西,並沒有全部送進戶部。
從山陰轉運司到臨安市船務,兩頭都有人在做手腳。
一些實實在在地出現在稅賦官船上的東西,賬目上完全沒有體現。
於是,那些東西就仿佛從不曾出現過似的,從山陰運到臨安,然後就人間蒸發了。
如果不是這一筆筆總額極小,從來沒人在意過的碼頭工人搬運費,這個秘密可能永遠也不會暴露。
劉商秋重新搶過那張薄薄的紙,仔細看了看上面那一串串數字。
雖然他還是看不懂,卻看的很開心,他看到那字裏行間,寫滿了「精明、強幹、國之干臣、國之能吏」的褒獎之語。
「哈,哈哈哈,好好好,顧賬房,你立了大功了!」
劉商秋重重地一拍顧天星的肩膀:「你放心,這事兒我會跟四姐夫說的,是你的功勞,那就沒人搶得走!」
劉商秋霍然轉向袁成舉和郭緒之,殺氣騰騰地道:「袁成舉,你依舊坐鎮市船務審這些貪官。
但卻不必着急,慢慢拖着時間,暗中盯着『市船務』里經手過稅糧交接的官員,不要讓他們跑掉。」
袁成舉一愣:「暗中盯着?咱們不馬上動手拿人嗎?」
劉商秋瞪了他一眼,訓斥道:「你是豬腦子嗎?我們知道他們運送的稅糧有問題了,可那憑空消失的東西,他們弄到哪兒去了,現在查到了嗎?」
郭緒之得意地看了袁成舉一眼,豎起一根大拇指,對劉商秋道:「劉副指揮英明神武!」
劉商秋道:「再者,楊沅那邊正在釣魚呢,只要那條蕃魚咬了鈎,咱們就能把等在東海上接應他們的那條金魚也一網打盡。」
郭緒之又豎起一根大拇指,道:「劉副指揮雄才大略!」
劉商秋道:「如果我們現在動手,很可能會驚動那條蕃魚,它若不敢咬鈎了,我們只抓一些內部的蠹蟲又有多大用處?」
郭緒之兩根大拇指往上一舉,贊道:「劉副指揮思慮周詳。」
劉商秋牽了牽嘴角,對郭緒之道:「你下次拍的稍微含蓄一些。」
郭緒之乾笑道:「是,卑職一定努力。」
劉商秋道:「你先別努力了,馬上帶人去山陰,把江南東路轉運司的官兒們,也給我暗中盯住了,只等本官這邊一聲令下,各處便同時拿人!」
宋家小食店變成了宋家風味樓以後,早晨在店裏用餐的客人就少了。
楊沅和鹿溪在一個雅間裏用早餐,就他兩個人,氣氛寧靜而恬美。
戀愛的氣息,在空間裏輕輕流動着,
鹿溪埋頭吃着自己碗裏的東西,偶爾抬頭,看到二哥促狹的眼神兒,便會羞不可抑。
於是她就紅着臉瞪他,結果卻被楊沅的目光看的更加受不了。
惱羞成怒的鹿溪便抓起一根油條,一把塞進了楊沅嘴巴里。
「幹嘛呀你,不好好吃飯,賊眼兮兮的看什麼,這回讓你得意了吧?」小姑娘氣鼓鼓的。
楊沅笑道:「得意,得意,當然得意。就是有點齒感,不過我相信會越來越好的。」
鹿溪遞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人家當然有恥感啦,都要羞死了。」
嗯?我們兩個說的好像不是同一個問題呢。
楊沅忍不住笑了。
他很享受現在這種感覺。
戀愛的感覺和成親之後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人的感情可以不變,但心境會變。
你不可能指望一個哪怕成親才三天的人,面對你時,依舊還能保持之前戀愛三年的那種感覺。
那是兩種不同的風情。
明年中秋,他就要和小鹿溪完婚了。
他會珍惜現在這段,可以供他們回味一生的青澀的甜美。
並且,多多製造一些和她一起的甜。
楊沅一邊吃早餐,一邊逗着小鹿溪,
這時一個慈眉善目的年輕人,腳下無聲地走進了風味樓。
宋老爹正坐在前堂大廳里,和住店的廚子夥計們坐在一桌,一起吃早餐聊天。
看到這個一臉純良、慈眉善目的年輕人時,宋老爹眉頭微微一皺,心中隱隱生起一種莫名的不安。
但是那種感覺稍縱即逝。
宋老爹還想再感應仔細些時,那個慈眉善目的年輕人已經向夥計問清了楊沅的所在,朝後面走去了。
那人說話也是慢聲細語,斯斯文文的。
他的步伐和他的聲音一樣,軟綿綿的貓兒一樣。
宋老爹看清了他身上的公員服飾,眼尖的宋老爹甚至看到了他腰間掛着的那枚銅鑄的腰牌。
原來是樞密院機速房的人啊。
宋老爹放心了,便收回目光,拿起一個鹹蛋,在桌上磕了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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