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北,山谷入口。
黃昏時分,廝殺聲隱隱傳來,曹仁依舊保持着那份緊張的情緒,翻身上馬,號令全軍,「列陣,迎敵!」
遠遠看見一群虎豹騎的將士正逃竄而來,他們沒有馬匹,甚至甲冑、兵器都丟棄了,他們惶惶奔逃如喪家之犬,狼狽不堪的朝這邊跑來。
哪裏還有半點,那曾經不可一世虎豹騎的樣子!
而後面還有一支關平、關興、關索三兄弟帶來的追兵。
牛金對着弓箭手喊道:「掩護,射!」
弓箭手輪番發射,阻斷了一輪追兵,整齊的陣列裂開一道口,讓那狼狽不堪的殘兵馳入了後軍。
關平遠遠看到曹軍那井然的陣列,他當即發令,「停止追擊!」
關興不解:「大哥?」
關平平靜的解釋道:「四弟說了,這次埋伏,若在谷中擊敵,則必定全勝,一旦出谷,生死未卜,故而四弟要我窮寇莫追!至少現在看來,這一仗,四弟的話還是要聽從的!」
「況且…觀其軍陣,倒有幾分那曹仁布下『八門金鎖陣』的味道,他們嚴陣以待,以逸待勞,冒然進擊,我軍沒有勝算!」
關平一番理智的分析。
關興不再質疑。
關索卻張開嘴巴,其實…他想說,不愧是曹操派來駐守襄樊的曹仁,竟真的忍心看到同父異母的兄弟…全軍覆沒。
可,這話關索還是咽了回去。
他想起了…曾經四哥關麟向他講述過的一系列故事。
——袁紹、袁術兄弟相殘;
——袁紹之子袁譚、袁尚兄弟相殘;
——劉表的兒子劉琦、劉琮兄弟相殘…
那麼,如今的曹仁、曹純,不也是如此麼?曹仁又怎會去冒險救他的「嫡子」兄弟呢?
心念於此,「咕咚」一聲,關索輕輕咽了口吐沫,他舉目望向那湛藍的晴空。
他回想起…
那是在四哥關麟一次次的忤逆父親後。
關索忍不住尋他去問。
「四哥明知道會惹怒父親,又何必如此?何必非要讓父親討厭你呢?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在關索疑惑的目光中,關麟意味深長的講道:「五弟,你心性淳樸…自是不知道這些!」
「古往今來,許多例子表明了一個無比殘酷的現實,那便是作為年齡小一些兒子,或者是庶子,若是太討父親喜歡,往往會導致兄弟不睦,釀成悲劇…成為家族由勝及衰的轉折!」
那時候的關麟語氣愈發的沉重。
「比如,汝南袁氏如何是盛及轉衰的?不就是因為袁逢偏偏要將嫡子、庶子一碗水端平麼?他先是將袁紹過繼給兄長,摘除袁紹那庶子的身份,繼而助其在黨錮之禍中,建立『奔走之友』救助黨人,以此得了人望,使得大量英雄歸附袁紹!」
「可袁術呢?作為嫡子的他,看着一個卑微的庶子如今卻扶搖直上,這就像是原本以吃羊為生的狼,突然有一天,它被羊騎在脖子上撒尿?心裏如何能平復?又如何能不羨慕、嫉妒?而這羨慕、嫉妒,到最後就變成弄弄的『恨』意了!」
「袁術曾公然提及,『群豎不吾從,而從吾家奴乎!』,他是把袁紹當袁家最卑賤的奴僕啊,他還寫信給公孫瓚,說袁紹並不是袁家的種,甚至…不惜在討董聯盟破裂後,與袁紹針鋒相對,彼此攻伐!」
既然提到了這個話題,關麟還特地向這五弟關索講述起。
那曾經群雄逐鹿的中原。
別看打的賊熱鬧,說到底,其實就兩個陣營!
就一股子矛盾。
一個是以袁紹為首,曹操、劉表為從的「袁家庶長子」聯盟。
一個是以袁術為首,公孫瓚、陶謙為從的「袁家嫡長子」聯盟。
劉備與呂布比較特殊,在這兩個陣營中間反覆橫跳。
說到底…
因為四世三公,門世故吏遍佈天下。
又因為黨錮之禍,秘密救助黨人,袁家在這亂世之初,積攢起的巨量聲望,這是天胡的開局,也是袁家人想要做皇帝的倚仗。
這就造成了,哪怕是群雄逐鹿,諸侯們還是會以「袁家」馬首是瞻。
按照時間軸進一步的推演。
先是袁紹聯盟戰勝了袁術聯盟,曹操、劉表、劉備均分了一杯羹;
然後外部的敵人打沒了,就剩下內部了。
相當於進入「決賽圈」了。
袁紹先被曹操內部淘汰,劉表又被曹操內部淘汰。
至此,整個中原,剩下決賽圈裏的就只有曹操了!
那這中原的問鼎,舍曹操還有誰呢?
而追本溯源,這一切的源頭,都是袁家這兄弟不合引發的!
試想一下,但凡當年袁逢一碗水端平,直接就大肆扶持嫡子袁術,把袁紹徹底晾在一邊,或者乾脆就果斷點,扶持袁紹,讓袁術出局。
如此一來,這亂世之中,袁家形成合力,哪裏還有其它諸侯的事兒?
——曹操起得來麼?
那一日,關麟說了很多話,他先是講述過袁紹、袁術兄弟相殘的故事,繼而是袁譚、袁尚,然後是劉琦、劉琮…
關索是聽得瞠目結舌。
突然間,他就能體會,為何四哥總是忤逆父親。
四哥是因為這個家呀!
讓父親討厭,也是為了這個家好。
那時的關索還覺得,他太單純了,四哥與他…作為關家的四子、五子,也的確不該太過鋒芒畢露。
也就是那時,關索暗暗下定決心,不要再那麼努力,可以把努力的時間…多放在別的地方。
比如——女人!
而這個想法,一下子為關索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此刻,關索將思緒從遠方拉回,望着眼前那嚴陣以待的曹仁兵馬,感嘆道。
「袁紹、袁術如此!」
「袁譚、袁尚如此!」
「劉琦、劉琮如此…」
「曹仁、曹純這一對兄弟?如何又如何能兄友弟恭呢?」
此時,關家軍停止了追擊,關平緩緩策馬上前,與「八門緊鎖陣」中的曹仁遙遙相望。
他大喊道:「不想,此番竟驚動了曹將軍!」
曹仁也高聲回道:「這次,是我曹子孝失了智,中了那關雲長的詭計,我認栽了!」
「曹將軍不是來取軍械的麼?這落日谷中,還有許多軍械,有偏廂車、木牛流馬、連弩,也有伱們曹軍的甲冑、兵器、戰馬,就擺在山谷中,曹將軍放馬來取呀?」
關平這話,讓曹仁咬牙切齒。
誠如關索方才所想的,他的確也不在乎弟弟曹純是死是活…
可虎豹騎…
特別是,虎豹騎的軍備、戰馬,這些都是用重金打造的,曹仁心疼無比。
此番,關平的話無異於在他的傷口上撒鹽。
不過,曹仁表情自若,「我曹魏家大業大,區區一些軍械,還丟得起,就送給關將軍,權且當做見面禮好了!倒是本將軍好奇,關平公子既追到此地,怎麼不過來呀?」
關平「哈哈」大笑,他如何不知,對方是激將法呢?
關平朗聲喊道:「做人嘛,如何能貪得不厭呢?已經收了曹將軍這麼多的禮物了,貪多嚼不爛哪!不過,曹將軍放心,早晚有一天,本將軍會破了你這陣法!」
「哈哈!」曹仁故作高昂的大笑,「現如今,漢軍的小輩都敢如此對本將軍說話了麼?哈哈,好,本將軍等着那一天!」
隨着曹仁的聲音傳出。
「——來日方長。」
關平回了一句,旋即他表現出了身為將軍果斷的一面,當即揚手。
——「鳴金,收兵,凱旋!」
一時間,關家軍緩緩撤退,撤退的途中,關平則領着一干將士們,悠然唱着漢軍的軍歌:
比起《馬踏燕然》,關家軍更喜歡唱《大風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嘴上唱着大風歌,關平的心頭,卻將這個歌詞,渾然一改,在心中吟唱。
——大風起兮雲飛揚,吾弟關麟鎮四方!
一時間,這震盪的歌聲在山谷中形成回音,餘音繚繞,良久不絕!
倒是曹軍中的副將牛金,看着關家軍如此嘚瑟的身影。
他怒問道:「將軍?不追麼?」
曹仁苦澀的搖頭,「他不敢來沖陣,正如我也不敢再踏入這山谷,罷了,救助虎豹騎的傷員吧!」
而就在這時,虎豹騎傷員的隊伍中。
一個聲音突然傳出。
「將軍呢?我虎豹騎的將軍呢?」
他是在問曹純…
的確,逃回的那不足千餘的虎豹騎殘兵中,並未有曹純的身影。
聽到將士們呼喚曹純,曹仁那原本犀利的表情,一下子變了樣,他無比焦灼的跨過一個個傷兵,尋找着,呼喚着。
——「子和?子和?吾弟子和在哪裏?」
…
…
窗外,雨聲潺潺。
關羽與馬良聚精會神地聽着周倉的稟報。
如今的荊州,平和的表象之下,可謂是暗流涌動,單單那一批出自「黃老邪」之手的軍械,就已經攪動起風雲的變幻。
——「雲旗公子分別收了那江南女子與交州客商兩萬斛糧食的定金,交易地點就定在長沙與交州交界之處。」
——「如今交貨日漸近,那商賈史火龍、游坦之也趕往長沙郡去了,連帶着,那江南女子與交州客商也紛紛趕往那邊!」
——「除此之外,長沙郡廖立太守傳回消息,說是近來有大量的商船湧入長沙地界,但並未往湘江前去,只是停留在了長沙與交州的交界處,想來也是與這批軍械有關。」
聽着周倉的稟報…
關羽與馬良彼此互視,不由得均是陷入沉思。
事情,其實很簡單!
關羽與馬良可以篤定,製造這批軍械的「黃老邪」要麼是諸葛亮的岳父黃承彥,要麼就是關麟他本人。
當然也有可能…是兩人一同完成的。
這個,儘管此前並未繼續往下調查,但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那麼,問題來了。
關麟這小子把這批軍械…一次性許諾給了四家。
其中的一家,已經能確定是襄樊那邊的細作…
關麟的目的是引蛇出洞。
且關平已經秘密趕赴江夏,在落日谷布下埋伏。
那麼還剩下三家
要知道,這三家中,關麟收了兩家各自「兩萬斛糧食」的定金。
說到這兒,關羽竟突然覺得,雖然不多,但這兒子倒還有那麼一丟丟的良心,至少糜芳這兒的定金他沒收。
當然,這也側面表明,這小子壓根就沒想把這批軍械賣給他關羽。
而這兩家中,周倉已經調查清楚,其中一方與商賈談判的是一名江南女子,另外一方從口音就能判斷,是來自交州。
一個江東,一個交州。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關羽與馬良就琢磨着——事兒是越來越神秘,也越來越有趣了。
現在的情況是定金也收了,貨該交了!
然後…
鬼使神差的,參與到這個事件中的所有人,一股腦都往長沙去了,長沙境內還出現了大量的商船。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不是「有意思」那麼簡單了。
關羽與馬良心中產生了相同的猜想。
雲旗這小子是打算…「兩虎競食」麼?
要知道,關羽對這「兩虎競食」之計可謂是深惡痛絕!
那還要追溯到他與大哥劉備在徐州時。
那時候的曹操虎視徐州,但偏偏劉備與呂布共同駐守,一方屯駐小沛,一方屯駐下邳。
曹操想要攻呂布,劉備會去馳援,攻劉備,呂布也不會坐視不理。
這便是「唇亡齒寒」,也可以說是報團取暖。
於是,曹操就聽從了荀彧的「兩虎競食」之計,以天子的名義敕封劉備為徐州牧,另派劉備去殺呂布!
如果事成,則劉備失去一名盟友,如果不成,呂布肯定會殺劉備泄憤。
不管怎樣,曹操都能坐收漁翁之利。
後續的發展,也的確如荀彧預料,這封信的消息不脛而走,呂布與劉備嫌隙橫生,彼此間互相征伐了起來,反倒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曹操是賺麻了!
這事兒,若非關羽曾短暫的在曹營里待了一年多,一次酒席上不經意間聽人提起,如今的他尤自蒙在鼓裏。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因為吃過那「兩虎競食」之計的虧,如今的關羽在看到關麟此番部署時,下意識想到的便是這個!
呵呵…
——『交州?』
——『江東?』
——『兩虎競食?這是…雲旗得利啊!』
其實馬良也想到了這點,他當先笑着開口:「關公啊,雲旗公子已經在長沙搭起了台子,唱戲的也就要到位,想必這齣戲亦會十分精彩吧?」。
「倒是…這戲唱到最後,總該有人收場啊!」
馬良這一番意味深長的話脫口。
關羽心下一動,他再次展示出雷厲風行的一面。
「傳劉磐!」
不多時,劉磐趕來,拱手向關羽行禮。
「關將軍有何差遣?」
「長話短說,你即刻六百里加急,親自趕至長沙郡,告知廖立太守密切關注於長沙與交趾邊陲,有線人傳回消息,外來商賈要再此交易一樁貨物!」
「商賈交易,難免會有價格不合,若遇非常之時,可當機立斷,行非常之手段!」
在提及最後兩個「非常」時,關羽刻意的加重了語氣。
之後,關羽的話更加的一絲不苟。
——「若有人敢在長沙境內鬥毆,乃至於鬧出人命,縱是邊陲,你與廖立太守,亦絕不能姑息!」
鬥毆、人命、姑息…
這六個字,關羽吟出的幾乎是兩倍的聲調。
劉磐抬眸,迎面關羽那犀利、冷凝的目光,他下意識的咽了口口水。
心知…這差事必不簡單!
當即拱手。
「關將軍放心,末將必定不辱使命!」
…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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