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夢想。
當關麟吟出這一句時,整個這醫署門外,均默契的安靜了下來。
所有醫者都想要聽聽這位在醫書中斷章,無限囂張,有恃無恐的關四公子,他究竟要說些什麼?
魯肅與諸葛瑾也豎起耳朵,頗為拭目以待。
此刻,關麟的話侃侃而出。
「近三十年來,一位偉大的醫者足跡遍佈整個大漢,他曾為廣陵太守陳登醫治,讓陳登吐出了幾十盆紅頭的蟲子;他曾為東吳的將軍周泰醫治十二處槍傷,讓這鐵漢恢復如初;」
「他花費了三年的時間,讓我們記住了一句歌謠『三月茵陳四月蒿,傳於後世切記牢,三月茵陳能治病,五月六月當柴燒』,他留下『五禽戲』,讓世人模仿虎的撲動前肢、鹿的伸轉頭頸、熊的伏倒站起、猿的腳尖縱跳、鳥的展翅飛翔,以此強身健體;」
「他還創造出麻沸散,使用麻沸散對病人進行腹部開刀,頂着世間那『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謾罵,醫好病患!在這樣一個『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的世道,他難道做的還不夠麼?」
聽到這兒,張仲景側目,無數醫者側目…
他們知道,關麟說的這個人是當世的神醫華佗,是八年前被曹操殺害的華佗。
那一年華佗的死,是整個杏林中所有醫者的痛。
果然,關麟的話突然加重了語氣。
「華佗,這樣的神醫在當世,他的醫術難道還不驚人麼?他的醫德還不高尚麼?可是他卻死了,死在八年前,死在曹操的刀下!」
「有人說是因為曹操頭風,華佗提議,要給曹操用利斧開顱,曹操大怒;也有人說,是華佗『厭惡為人役使以求食』,藉故妻子病症,一去不反欺騙曹操,使得曹操派人將其抓獲;更有人說,是華佗捲入了昔日董承密謀的『衣帶詔』,他用醫者的方法勸曹操『隱於林泉山水之間,無躁怒煩急之事縈懷,以太清之氣,定神養腦』,他是醫者,卻用這種方式勸曹操歸隱,匡正世道。」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華佗死了,還沒來得及救治更多的人,也沒來得及留下什麼,他就死了,給杏林留下的只有一頁一頁的遺憾。」
「我聽說,他留給一名吳姓獄卒一本《青囊書》,卻被這獄卒的妻子給燒掉,這獄卒的妻子告訴獄卒,『縱然學得與華佗一般神妙的醫術,又能怎樣?最後像華先生一樣死在大牢之中,要這青囊書何用?』,呵呵,我斗膽問諸位,《青囊書》真的無用麼?」
這…
關麟的話宛若在剮每一個醫者的心。
是《青囊書》無用?
還是…還是他們醫者無用呢?
關麟的話還在繼續,「而古往今來,這些死在帝王將相手中的醫者,死在士大夫手中的杏林中人,死在自己為了精研醫術,嘗遍百草的郎中?這些大醫凜然之人,還少麼?扁鵲、華佗…還有諸位眼前,差點死在傷寒中的仲景神醫。」
「何謂『醫者不能自醫?』,呵呵…何為『本作士人,以醫見業,意常自悔』?為何就連神醫華佗都後悔成為醫者?不該去走這條路!現在,我問你們,這些都是因為什麼?杏林的一樁樁的悲劇是因為什麼?你們知道麼?」
提到華佗的悲劇;
提到《青囊書》;
提到「醫者不能自醫」,提到華佗都後悔為醫!
這一刻包括張仲景在內的無數杏林中人無不黯然、沉默,他們的心頭宛若被大石頭壓住。
臉上均是刺痛的感覺。
造成這些杏林悲劇的原因,他們又豈會不知道呢?
可…他們敢說麼?
他們又能改變什麼呢?
關麟停頓了一會兒,清澈如水的眼眸掃視了眾人一圈,接着,他一絲不苟的繼續說道:
「是因為,在這個世道下,醫者是方士,行醫是『賤業』,是三教九流內『中九流』的賤業,是儒生世人羞於從事的『小道』!」
「杏林中人治病救人,可最後換來的是什麼?是『儒者不願也』,是時人對我們的嘲諷『以君之材,何不宦學乎?』,就連《黃帝內經·素問》一篇,起初被當作『三皇遺文,燦然可觀』,文人趨之若鶩…爾後被列入醫書範疇,讀書人竟不屑讀之!呵呵,何其可悲,何其被悲愴!」
言辭鋒利…
可事實上,關麟已經說的足夠和緩了。
比如唐朝時韓愈《師說》中提及的——「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
比如扁鵲、華佗之後的太醫程延,他只是說皇帝『食棗過多,無他疾也』,就被皇帝羞辱『汝非聖人,焉知吾食棗?』乃殺之!
不誇張的說,醫者在帝王將相,在上位者眼中如同草芥。
曹操殺華佗時,荀彧勸阻,曹操只說「不用擔憂,天下就沒有這種無能鼠輩嗎?」
這話羞辱的不是華佗,這話羞辱的是整個杏林的地位啊!
《後漢書》記載——為人性惡,難得意,且恥以醫見業。
也足夠說明,這個時代醫者地位的卑微。
此刻,每一個人都顯得很安靜,沒有人敢發出一丁點的聲音,可無有例外,均是重重的咬着嘴唇,俱是很認真的聽着。
關麟的話還在繼續。
「沒有地位,被人當做下九流,你醫術再好,本事再大,連命都保不住有什麼用?」
「我關麟雖不喜歡那所謂儒家的董聖人,我覺得他那套改造過的儒學理論,孔聖人的棺材板都壓不住了,但我佩服他!一群儒生,手無縛雞之力,卻能用文章,用輿論成為這個時代的主流,將大漢歷朝歷代的天子說的心花怒放,更是將諸子百家死死的壓制!」
「這是為何?因為他們精誠團結!他們不屑野蠻之體魄,卻極其重視精神之文明,他們勠力同心,他們有着同樣的信仰,只要涉及儒道之爭!涉及儒學與百家之爭!他們就會團結於一處,一致對外!」
「反觀我們杏林,醫術高超者比比皆是,可醫術高有什麼用?曹操殺了華佗,除了杏林哀悼了幾日外,有誰聲援?最後豈不是不了了之?這甚至不如曹操殺個『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孔融,引起的轟動!」
「是…我關麟是將一本《瘟疫論》拆分開來,我是故意的斷章,將伱們騙來這裏,騙你們來聽我這番話,可那又如何?你們啃醫書,精研醫術,一門心思的治病救人,可你們可曾想過,你們醫者自己,誰來救?」
「杏林中人地位如此卑賤,你們還自詡一個個頗為高潔,濟世救人,東奔西走,各自為戰,自以為清高,你們清高個錘子,說句不誇張的話,我爹關雲長都比你們清高!」
關麟頓了一下,語氣鋒利依舊。
「再這樣下去,華佗死了,你們痛惜哀悼,難受三五日,以後再有誰死了,你們再痛惜哀悼,難受五六日,然而…這並沒有任何卵用!只要杏林的地位不抬高,你們永遠能救人,就不能救自己!」
說到這兒,關麟掃了眼張仲景,掃了眼貂蟬,掃了眼杜度、韋汛、王叔和,也掃了這裏所有人一眼。
甚至包括魯肅,包括諸葛瑾,包括張星彩,包括糜陽…
每個人都在聚精會神的聽。
突然,有一個郎中張口道:「所以…關…關四公子建立這官醫署是為了?」
他似乎因為太過震撼,這一句話脫口問出,卻又膽怯…話音戛然而止。
關麟卻順着這句話道:「這問題問得好!這問題正問到了我今日,將你們誘來這裏的主題!」
說到這兒,關麟語氣變得嚴肅,在所有人望眼欲穿的眼神中,他再度抬高聲調,一本正經的道。
「我有一個夢想,從我關麟建立這荊州第一官醫署起,十年內,我要讓每個州,每個郡,每個縣都有這樣的官醫署,治病救人,濟世天下。」
「我有一個夢想,讓醫者不必四處行醫?讓病者隨時隨地能去問醫!讓那些瘟疫、疾病、痛苦來臨之時,醫者和病患都有個希望。」
「我有一個夢想,讓醫者再不為生計發愁?讓醫者的地位抬高!讓醫者的兒子與士大夫的兒子同席而坐,共敘手足情誼!」
「我有一個夢想,用醫署去約束每一個杏林中人,也堵住那些庸醫、惡醫、一心斂財、醫德敗壞者的路,讓他們不再因為自己的行為,折辱、損害整個杏林名望!讓醫德高尚者不用四處拜師,只需來到醫署,就能夠遍識醫書,得到名醫的指導,進步,從而去更好的治癒天下黎庶!」
「我有一個夢想,讓世間杏林中人都有個歸宿,有個依靠,誰若是再敢殺醫,整個官醫署都將視他為仇敵!讓那些小覷杏林之人,自食惡果!」
「我還有一個終極夢想,我想推廣一種叫做『醫保』的東西,只要這天下,每個人每年交上一小筆錢,他們一整年治病的費用,統統都由官府買單!當然,這需要官府極其龐大的財力支持,這也是這個夢想之所以終極的原因!」
「…可只要我等杏林中人勠力同心,這些夢想終有一天會實現…惶惶天地,不可能除卻病症,可只要杏林中人並肩而行,就沒有克服不了的病症,也沒有『不能自醫』的醫者!」
講到這兒…
關麟感覺嗓子都要嘶啞了,他發現,做一個「馬丁路德麟」是這樣的辛苦。
他深吸口氣,將最後一句話吟出。
「如果醫者要擺脫賤籍,我的這些夢想必須實現,讓每個醫者都能昂首挺胸,闊步前行,那時就不會有人再說『本作士人,以醫見業,意常自悔』,更不會有人將醫者稱之為中九流,『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非不恥,乃樂意為之!』」
「我關麟希望,有朝一日,當有人問及我,建這官醫署的初衷之時,問我『大丈夫志於相,理則當然。良醫之技,君何願焉?不是過於卑微嗎?』我能夠昂首站在醫署門前告訴他——『為百姓謀福,莫過宰相;若不成,以學惠百姓,莫過行醫。能為良醫,上療君親疾,下救貧民厄,中保身長年,不也是平生之志?』」
說到這兒,關麟刻意頓了一下,旋即侃侃從口中吟出八個字:
——「不為良相,則為良醫!」
這…
這麼一大番話之下,所有人心頭不自禁的震盪了起來。
不誇張的說,今日關麟的話猶如一股至清至靜的空氣,讓所有杏林中人從那窒息的土壤中探出頭來。
貂蟬嘴角微微一顫,囁嚅着,仿佛…所有的話,在這一刻都變得蒼白。
張仲景的眼睛裏則從渾濁,變得清澈無比。
他深深的側目凝視了關麟一眼。
此刻…他的感觸最深,思緒也最多,他眉頭深深一挑,自言自語道:「吾之醫德、醫道,與雲旗公子相比,如同螢燭之火仰望浩日…謝謝你啊,雲旗公子!」
除了他倆之外,所有人都在深吸着氣,都在不足的感慨。
——感慨萬千!
關麟的話,讓他們的心頭宛若堵住了一般。
可隨着那一句句「我有一個夢想」,這一抹淤積的堵塞徹底疏通。
世間都仿佛凝固了一會兒。
時逢初冬。
醫署外的烏柏樹雖然已經落葉,卻仿似突然生起一派勃勃生機;
地上的草,頂上多成了儲色,可根邊還帶着綠意,給人以寒風難吹倒的感覺。
仿佛…
不過是一盞茶的時間,這裏的冬天突然就變得富有活力,且深沉、厚重!
「啪啪——」
突然間,熱烈的掌聲傳了出來。
掌聲格外響徹,縈繞在人的耳畔…
卻是魯肅當先鼓掌的。
「大都督…」諸葛瑾剛想說話,卻被魯肅止住…
他宛若突然有了力氣,獨自向前走了幾步,駐足在這尚沒來得及鋪就磚石,有些泥濘灰塵的土地上。
他的靴子已經有了斑斑的泥點,不過,他絲毫不在乎。
直到這如雷的掌聲落下。
魯肅方才轉過身淡淡的朝諸葛瑾道:「我總算知道,為何子瑜要把兒子過繼給諸葛孔明了!」
諸葛瑾連忙解釋:「並非是我選,而是元遜自己決定的。」
「他自己決定的?是麼?」魯肅淡淡的重複,旋即嘴角露出一抹複雜的表情,他感慨道:「元遜還是那個藍田美玉,窺關麟如窺全豹,這裏的確…比…比東吳更有希望啊!」
此刻…
不知道在誰的帶頭下,一眾醫者開始高呼。
——「不為良相,則為良醫!」
——「不為良相,則為良醫!」
儼然,他們已經對關麟產生了深深的崇拜感、認同感…
也已經有醫者紛紛去問張仲景,如何加入這官醫署?
還有…包括「俸祿」、「家屬」、「醫書」、「醫術」等一系列的細節。
而關麟頗為瀟灑的轉身。
回醫署時,卻直接迎上了張星彩那睜大的眼眸、晶瑩奪眶的眼帘。
儼然…張星彩雖非良醫,卻也莫名感動。
而關麟走到她面前時,張星彩嘴唇囁嚅了一下,緩緩張口。
「你又贏了!」
「不是贏了。」關麟的笑容中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這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說着話,兩人一道往醫署的正堂走去。
剛入正堂,卻聽得「急促」的腳步聲,關麟回頭一看。
是張仲景的義女——任紅昌!
只見她「啪嗒」一聲跪在了關麟的面前。
關麟嚇了一跳,連忙去扶,「師姐?這可使不得呀?」
貂蟬卻是緊咬住嘴唇,「方才聽雲旗公子之言猶如醍醐灌頂,小女子更是深知自己的淺薄,何況,作為雲旗公子門人,小女子更不該隱瞞什麼…就請…請關四公子給一盞茶的時間,小女子有一事之真要告知。」
這…
莫名的氣氛就變得嚴肅了起來。
關麟連忙扶起貂蟬,「師姐,莫要在外跪着了,今日無事,有什麼話,屋裏去說…」
說着話,張星彩就攙扶着貂蟬,與關麟一道進入了正堂。
不過很快,張星彩很懂事的退了出來,且把正堂的大門關上。
還仔細檢查了一遍…
把這一方空間留給了他倆,張星彩徐徐走開。
可僅僅只過了二十息的時間。
「啥——」
裏面的關麟發出一聲驚呼…驚起了樹上巢里的雀。
他宛若受到了巨大的驚訝:「你說你…你說你的真實身份是…是…」
被告知真相的關麟本就要驚呼出。
——『你就是貂蟬?』
可終究怕隔牆有耳…
卻見此刻的貂蟬她重重的點頭,那細微的聲音款款傳出:「小女子是任紅昌,也是那呂奉先的妾室貂蟬,說書人總是講——關公月下斬殺貂蟬,可誰又曾知曉…關公哪裏是斬貂蟬,關公是放了貂蟬,饒了貂蟬哪!」
這一句話中,貂蟬帶着無限的感激。
這份感激既有十五年之前對關公的感激;
卻也有如今對眼前這位「大義凜然」關麟關四公子的感激與感動!
——『我滴乖乖呀!』
關麟一雙瞳孔瞪得碩大…
他不由得心頭感慨:
——『張仲景是你的義父不假,王允也是你的義父啊…』
誰又能想到,在這長沙,在這醫署杏林之中,關麟碰到了這個…三國中最富傳奇色彩的女子——貂蟬!
碰到了這個十五年前,一己之力,引發朝局變動的神奇女子。
怪不得,山野之內,還能有這等傾國風姿?
怪不得,年逾四旬,還能這般風韻猶在!
一許董相國,再許呂溫侯;
漢祚移難復,奈何寄女流!
…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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