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輪新月最後的餘光,從關羽書房窗欞間泄露光華。
眼看着就要迎來黎明前的破曉。
今夜註定無眠,關羽獨自一人站在窗前,他時而右手捧起《春秋左氏傳》看上那麼幾眼,可很快又放下。
《春秋》雖精彩,但此刻的關羽根本無法定下心來,滿腦子想的都是荊南,都是江東水軍的奇襲,還有關麟的那封答卷。
橫豎睡不着,他左右踱步,將整個「江東偷襲」的事件重新梳理了一遍。
而隨着梳理,他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疑惑。
——時間對不上啊!
偷襲荊南的江東船隊既兩天前就到「撈刀河』的入口處。
那即便關羽提前飛鴿,甚至部署兵馬支援,可時間上還是來不及。
正常來說,兵貴神速,越是這種時候,呂蒙越是完全沒有必要停止進軍,更沒有必要駐軍。
他到底在怕什麼?
或者說,是江東在忌憚什麼?
如果再往深處去想。
既是偷襲,呂蒙理應一鼓作氣帶着江東船隊打到長沙,而長沙的防備豈能一夕間調度、集結。
也就是說,哪怕他關羽提前做出應對、部署,可兩日的時間,依舊足夠呂蒙攻下長沙。
一旦長沙有失,荊南其餘諸郡勢必人心惶惶,局面就大為不同了。
可…
「呂蒙為何要停止進軍呢?」關羽喃喃自問。「他究竟在忌憚什麼?」
這已經是他今晚第三次發出同一個疑問。
誠然…
他是驚詫於關麟答卷中提前的預測。
卻更驚詫於呂蒙行軍過程中詭異的行為。
「關公…」終於,馬良匆匆趕回,看到關羽依然沉鬱,馬良當先道:「已經按照關公的吩咐,部署完畢了,關公且放寬心,江東突襲既已失了先機,那麼荊南與江夏固若金湯,勢必無虞!」
聽到馬良的話,關羽總算能寬心的坐下。
「無虞就好,此番倒是多虧了那小子。」
能說出這麼一句話。
儼然,在一定程度上,關羽對關麟的態度已經發生了天翻覆地的轉變。
這點,馬良最能感受的到。
接下來的話,馬良顯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下官聽聞,謀略將法之中,料敵於先往往最難。四公子能做到如此地步,足以彰顯其才華。關公一場考教,考出了這麼一位卓絕的公子,可喜可賀呀!」
呵…
聽到馬良讚譽關麟,關羽笑了。
只是這笑聲中,多了幾分冷笑與苦笑的味道。
「唉…」
關羽嘆息一聲,張了張口,卻又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看着關羽這副模樣,馬良笑了,「雲旗公子的想法的確與常人不同,鬼使神差,哈哈,關公總不會以為,這是雲旗公子運氣好,歪打正着吧?」
講到這兒,馬良抬眸,迎上關羽的目光,接下來的話就填得了幾分謹慎與忐忑,「下官倒是始終覺得,關公還是對四公子太苛刻了。」
關羽猛然抬頭,哪怕這次關麟答對了,可關羽依舊沒想服輸。
笑話?
他是關羽關雲長,怎麼可能向他的兒子服輸?
關羽目光凌厲,可一瞬之後他沉下氣來,語氣變得淡漠,「《禮記》中有言『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為先。』」
言及此處,關羽頓了一下,眼眸望向桌案上關麟的答卷道。
「關某對他苛刻,是為他好!」
「只不過,怕是四公子不能領會呀。」馬良搖了搖頭,「因為考武之後,關公封賞不均,四公子可還生着氣呢!」
生氣?
他還生氣?
提到這個,關羽就來氣了,他大袖一甩,「這小子還在校場上,在萬千關家軍面前,讓關某做『罪己書』!」
這…
眼看着關羽的氣性與傲勁兒就上來了。
馬良眼珠子轉動,過了片刻,他才感慨道:「我來說句公道話吧,如今關公能與下官在此言及此『罪己書』,能言及『玉不琢,不成器』,這些還都是拜雲旗公子所賜啊。」
「若非他的那封答卷,多半現在長沙已經丟了,荊南也將危如累卵,那時候,怕就不是關公一封『罪己書』能彌補了!」
馬良的語氣越發感慨萬千,「不論如何,此番能守住荊南,雲旗公子功不可沒,當嘉獎啊!」
呼…
別說,馬良的這番話讓關羽心頭燃起的怒火,登時熄滅了不少。
可關羽沒有回話,像是這件事兒,他還沒想好要怎麼辦。
難不成,真的下一封「罪己書」?
馬良識趣的起身告辭,留關羽獨自思索。
哪曾想,剛剛轉身的功夫。
「季常!」
關羽喊停了他。
馬良連忙問:「關公還有吩咐?」
關羽緩緩轉動着眼珠,眸中罕見的浮起一層潤潤的水汽,視線也由此顯得更為灼熱。
而這些眼神的變化就像是他心境的變化。
他輕聲問道:「考武之時,雲旗說的那百年前荊州『虎狼之患』當真是因為此間太守『狩獵令』所致?」
關公竟問出這麼一句?
這一刻,馬良胸口極劇起伏了兩下,他意識到,關羽心頭的那一抹驕傲已經有所鬆動。
因為關麟,真的鬆動了!
馬良連忙拱手,「下官特地查過,雲旗公子所言非虛,的確如此,一味的捕殺虎狼,長此以往,會逼得虎狼不得以踏入人類的城郡,為禍人類。」
「依你所言,關某獵狼訓練,也是如此了。」
一聲感慨後,關羽沉吟了一下,像是在心中做出了劇烈的掙扎後,方才再問出口,「那百年前荊州的『虎狼之患』,又真的是因為法雄的『禁狩令』而徹底根治麼?」
「是!」馬良語氣篤定,他補充道:「此法雄的曾孫,還是為劉皇叔入蜀立下汗馬功勞的謀主——法正!」
唔…
這話脫口,關羽眉睫一跳,眸中閃過一道晶瑩的亮光。
只是,這道亮光迅速的收斂,到最後,他竟罕見的低頭,陷入了某種冥想。
馬良知道,關公的驕傲這是又一次鬆動了,或許,他正在品評着關麟公子提及的那封「罪己書」!
當然,以一封關公的罪己書作為關麟公子的嘉獎,總歸是有些不可思議。
就在這時…
「關公…不好了,不好了!」
一個粗獷的漢子跨過關府的迴廊,一路疾馳着狂奔而來。
他的出現打斷了關羽的冥想,也將馬良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是周倉!
看到是熟悉的周倉,關羽連忙問道:「咋咧?可是荊南又有變故?」
「不,不是荊南!」
周倉氣喘吁吁,「而是…而是江陵城,江陵城出事兒,不知何人趁着夜色竟在大街小巷貼滿了…貼滿了官府佈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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