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父一生要強,不曾想,還是…還是讓吾兒看笑話了!」
關羽的話不時的迴蕩在關麟的耳畔。
回想老爹的前半生,他也敗過,失手過,損兵折將過…但哪怕如此,哪怕更大的敗績,也從未摧毀過他的信心,他始終是驕傲的,是自負的。
他不是不能敗,但因為要強,哪怕是再敗,關羽不會認輸,且一定會打回來。
可…這一句「讓吾兒看笑話了」,仿佛是一種姿態,一種為這一對關家父子的爭鬥,畫上了一個最後休止符的姿態。
關羽終於在兒子面前低下了那傲氣不可一世的頭顱!
曾幾何時,關麟也想像過許多次,他最終能把老爹的傲氣給壓下去了,成功的讓老爹把腦袋給縮進殼裏,別那麼囂張。
但…他絕不會想到,是這樣一天,這樣的情境下,以這樣慘敗的方式…
呼…
關麟內心中暗嘆一聲。
關羽的話還在繼續,「你坐過來…」
關麟按照父親的吩咐坐在床邊。
哪怕是抓住關麟的手,關羽都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雲旗…」他淡淡的開口,「許多時候,父親責罵你,與你針鋒相對,不是因為父親覺得你不好,覺得你做的事兒不對,相反…咳咳…咳咳…」
關羽用手捂住胸口,繼續說,「襄樊,是你比為父想像中的要出色太多了…為父罵你,是因為想讓你更出色,卻也是期盼着你能收斂鋒芒,莫要像你爹一樣自負,或許,這中間多少還有些…有些爹的堅持,爹始終不想承認,你比你爹要強啊!」
這…
關麟沒想到,這個時候的父親竟語重心長的再說這些。
這是他藏在心裏的話麼?
父親竟…竟在這一刻如此坦然的,如此一板一眼的認輸了,向他關麟認輸了,承認他的兒子比他更出色了。
「其實想想何必呢?」關羽的聲音還在繼續,「爹比不上你,便比不上了,又有何妨?你是爹的兒子,你的鋒芒外漏,你的一場場功績,你一夜之間焚燒了曹魏十萬大軍,這難道不是爹驕傲的一部分麼?你的一鳴驚人,就是爹…咳咳…就是爹一生中最大的驕傲啊!爹是因為你才…才…」
說到最後,不止是關麟,就連關羽也哽咽住了。
堂堂八尺男兒,堂堂荊州百姓心目中神一樣的關公,那個傲氣不可一世的關公!
仿佛,在他以為的彌留之際,他更坦誠的、坦白的將他的心境娓娓訴說,毫無保留…也再不顧及顏面。
「你大哥秉性淳樸,為將謹慎,是個不錯的,能輔佐你的人選,你可以對他委以重任…你二哥是魯莽了一些,可他是最像你爹的兒子,他有衝勁兒,敢拼敢闖,他如此年紀武藝已然不凡,未來或許能與你爹一樣,武藝無雙,但云旗啊…你要時時的拉着他,為父相信雲旗你能用好他的衝勁兒…」
關羽像是徹底的打開了話匣子,將他心頭想說的話悉數道出。「除此之外,就是銀屏與維之了,維之從小就跟着你,是你的小跟班兒…為父相信,他會依你之令行事,言出必行,會成為了你的一大助力,為父擔心他的唯獨他身邊的那些『紅顏』,小小年紀就與三位姑娘不清不楚…那些姑娘爹都查過,是清白人家,雲旗啊,你要替爹看好他,莫要讓他負了那些姑娘!」
「至於…銀屏,別看她是女子,可她骨子裏卻比男兒更剛強,她最渴望證明自己,證明女子不比男兒弱,為父若有個閃失,你千萬要看住你三姐,莫要讓她太過衝動,也適時的讓她立下一些大功,她最渴望的就是這個!還有星彩…那是你三叔的女兒,也是個好姑娘,你…你莫要…」
別看平素里…
關羽很少與一乾兒女們推心置腹的交談,可每一個兒女,什麼優點,什麼缺點,都在他心裏頭藏着呢。
許多兒女接觸的人,辦過的事兒…關羽知道的一清二楚。
誠然,他對兒女們極其嚴格,是個「正言厲色」的嚴父…
可拋開一切的偽裝,嚴父的表象下,藏匿着的是他慈父的心!
他比任何人都關心着這些兒女。
特別是關麟…
只是,就在關羽提及張星彩,打算大肆向關麟訴說一番,這一樁「板上釘釘」的婚事時…
「爹…你說這些幹嘛?」突然,關麟搖頭,他驚問道:「就不是什麼大病,爹你給我說這些什麼意思?這是向孩兒交代後事麼?爹難道…不覺的,這後事交代的有些早了麼?」
「呵呵…」聽到關麟的話,關羽笑了,如此口吻…
這才像是他最器重的那個兒子啊。
一如既往的性子,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的性子,也是最讓關羽心心念念的性子。
若是這兒子像別人一般淚沾長衫,關羽反倒是會不放心了。
「聽到你這麼說,為父就放心了。」關羽喃喃:「為父的身體為父心裏最是清楚,烏頭這毒深入骨髓不好解,就算躲過這毒瘡,那魏將龐德的金汁之下,也躲不過那『四六風』的惡疾,早晚難逃一死,至於…這荊州,為父託付給誰都不放心,唯獨只能託付給你了…」
關羽認真的凝視着關麟。
他那虛弱的手也儘可能的「牢牢」的握住關麟的手。「寄給你大伯的書信,你娘已經替為父草擬好了,加蓋印綬…大兄與孔明定會識得為父之苦心…荊州,是關家軍的荊州,也是你收服的那些投誠者的荊州,除你之外,沒有人能坐穩荊州,這荊州的重擔就交給你了!也唯有你…能繼承父親之遺志,攻破襄樊,北上宛、洛,將天子從那曹操的手中奪回,將那曹魏悉數瓦解…只有你…」
不等關羽把最後一句話說出…
關麟的話已經搶先傳出,語氣充滿了不屑於驚愕。
「爹?你在跟我開玩笑麼?你在跟我搞笑麼?」
關羽抬頭望着這個兒子,他以為,關麟會接受了這份榮耀,也頂起這份擔子,可現在…「玩笑」,什麼叫「玩笑」?什麼叫「搞笑」?
「呵呵…」關麟的話還在繼續,他的笑聲中帶着幾許苦澀,可更多的是鄙夷,是嘲諷。「哼,我關麟真是服了,有你這麼狠心的爹麼?你都打不下襄樊?你就讓我去攻下宛洛?若不是看你病重,我真想再說一句,爹,你簡直是『臉都不要了』吧?」
「這是什麼毛病?這是什麼想法?這是什麼虎狼之詞?」
關麟的語氣毫不客氣,「我今早還看到一對鳥,無論是翅膀怎麼撲棱,愣是飛不起來,我好奇就去看了看這鳥窩,沒想到…這一對鳥飛不高,可下的蛋倒不少…我最鄙視這種鳥,自己飛不起來,就在窩裏下個蛋,要下一代使勁飛…使你二大爺的勁!有能耐,你自己飛啊!」
「倒是今日聽爹這麼一說,簡直絕了,我關麟突然就變成這鳥蛋了,爹…你打不下來襄樊,就讓我使勁打…我是鳥蛋哪!我連武功都不會,我特麼招誰惹誰了?我特喵的是逆子啊,我說學武救不了大漢,誰特麼信過?」
關麟的話讓關羽的一張面頰變得通紅…
頓時間,他感覺他心跳有點兒快。
果不其然哪…關麟這小子就有這種魔力,無論何時何地,總是能讓關羽「噌」的一下,胸腔中潛藏的怒火直線飆升、呼嘯而出。
關麟的話還在繼續,「老爹,我勸你趕快收回成命,要麼你老實的活着,繼續統籌荊州,要麼你趁早換人,千萬不要對我寄予任何希望…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狗熊兒混蛋,老子是個飛不起來的鳥,他兒子再撲棱翅膀也是白搭…你但凡喝酒時多吃兩口菜,你也不會醉成這樣,敢把荊州託付給我?」
「呵呵…我直接明擺何告訴你,老爹,若你有個三長兩短,荊州交給我,那可太好說了,我直接讓關家軍就地解散,我直接就不打了…誰愛打誰打去,我找個地方隱居去,我活的滋潤着呢?老爹你都死了?我拼個錘子啊?我拼給誰看哪?我逍遙快活的過一生,也找個雌鳥,我也學老爹你,我下蛋去,我也指望着這鳥蛋能使勁飛,這不香麼?除非我有病,才去跟曹操打!」
唔…
關羽已經捂住了胸口,他感覺胸腔中血液正在翻湧,正在澎湃,正在沸騰…
他感覺他那虛弱的身子已經有些承受不住這番話了…
他甚至感覺,他快「嘎」了!
「得了…就說這麼多了。」關麟一攤手,說完了,爽了,他的目光幽幽的望向關羽,「不過,老爹你放心,我剛問過了,你死不了,最多就是把你胳膊給截了…別要死要活的,像是臨終遺言似的,大伯那麼多優點,盡學哭哭啼啼的,害的我都差點都要飆淚了…」
「我也想過了,你胳膊要真沒了,那也不怕…當年曹操打呂布的時候,那曹魏的將軍夏侯惇不是還瞎了一隻眼麼?你看看人家這些年搞後勤,搞得有聲有色,再看看人家升官的速度,打仗沒贏過,升官沒停過!」
「我琢磨着…老爹啊,等你就剩一支胳膊了,可以學人家夏侯惇嘛,搞搞後勤…珍愛生命,遠離戰場,保不齊大伯一樣封你為大將軍,最多,啥時候…曹魏沒人了,派那夏侯惇出征的時候,老爹再出征,殘疾人打殘疾人,咱們主打的就是三點,公平、公平、還特麼是公平——」
噗…
隨着關麟的話,隨着「夏侯惇」這個名字的出現,關羽感覺他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若是拿他與張遼比也就罷了,英雄無敵的山西人嘛,他也就欣然接受了!
可…現在,他不僅要被兒子廢了一條胳膊,甚至還淪落到與曹魏的「常敗將軍」夏侯惇相提並論的地步。
關羽哪裏能接受這份侮辱?
「你…你要斷我一條胳膊。」關羽尤自握住胸口,他嗓音嘶啞的問。
「這是最壞的打算…」關麟挺直了胸脯。
「你敢?」原本虛弱中的關羽,他的丹鳳眼突然凝起,狠狠地瞪向關麟。
關麟一攤手,直接笑了,「老爹?你是不是搞錯局面了呀?且不說,孩兒卸你胳膊是為你好!單單孩兒現在卸你胳膊,你攔的住麼?你還是那個斬顏良、誅文丑,威震天下的關公麼?老爹啊…我勸你也別多想了,想想人家夏侯惇,眼睛瞎了,不耽誤吃飯…也不耽誤升官…人嘛,總是要往前看!」
噗…
終於,隨着關麟的一道聲音,關羽再也控制不住那幾乎「血脈噴張」的心情,他直接一口血噴了出來。
肉眼可見,這口血多是黑色的,黑的可怕…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關麟也驚住了。
倒是門外透過門縫,始終觀察着這裏的張仲景,他突然神情激動,猛地一跺腳,驚喜道:「關公這口血吐的好啊…」
其實,就在方才關麟進門之前,張仲景曾在他的耳邊悄聲耳語幾句。
簡單點說,那便是關羽這肩膀上的毒…
如果如杜度所言,肩膀上的毒被控制住,那斷然關公不會如此虛弱,更不會昏迷、暈厥…
也就是說,肩膀上的毒…其實並沒有被控制,或者說,依舊有少量的毒素是傳入五臟六腑了,只是因為毒素較少,毒性緩慢,故而沒有登時要了關公的命…
所以,如果可能的話,想辦法讓關公吐出胸前中的毒血,哪怕是一點點,這也至關重要,能為治療關公爭取許多時間。
故而…
這才有了關麟故意用話去激關羽…
而隨着關羽的吐血,門外眾人一窩蜂的涌了進來,張仲景則迅速的為關羽診脈,隨着他的診脈,他一邊不住的點頭。
很明顯的能看出,關羽也比原本更有精神了一分,只是…虛弱感與脫力感尤在。
不過,這是積極的反應。
呼…
反觀關麟,在眾人湧入後,他長長的吁出口氣,退出了房間,朝院落中,一棵老桑樹下走去…
他雙手扶住樹幹,腦袋微微的低下,做出一副很奇怪的樣子。
張星彩沒有跟眾人一起進入房間…
當然,她的心情宛若「過山車」一般跳脫的厲害…
原本關羽提到,「張星彩是個好女兒,讓關麟不要辜負」的時候,張星彩心頭還頗為羞澀…隱隱多出了一些幻想,甚至想要當即就衝進去。
可…還沒有羞澀多久、幻想多久。
裏面的話鋒忽然就全變了。
張星彩不知道為何,關麟要在伯父如此病情下,還對他如此言辭鋒利…甚至讓他吐血。
她注意到了關麟,在眾人湧入時,緩緩退出,退到了那桑樹下…
當即,張星彩微微抿唇,朝那棵桑樹的位置靠了過去。
她本想問關麟,為何如此?
可話方到了嘴邊,她卻聽到了「嗚嗚」的啜泣聲,她驚愕的去尋找這聲音的來源,卻在最終,她驚訝的發現是關麟在哭…是關麟在輕聲的啜泣。
——『雲旗弟,他竟…他竟然哭了?』
在巨大的驚訝中,張星彩真的看到了「眼淚」,那是從關麟的眼角宛若「珠鏈」落地般,一滴滴劃下的眼淚。
是豆大的淚水。
她終於意識到,雲旗弟並不是不關心二伯…
相反,他…他看到二伯如此虛弱的模樣,如此中毒的神情,如此奄奄一息的樣子,他比任何人都動容。
可有的人「動容」是做在表象,是給人看的,但關麟的動容,是掩藏起來,宛若受傷的小狼,自己一個人偷偷的舔舐傷口一般。
——『雲旗弟方才的話是重,卻是違心的吧?』
隨着張星彩的心頭暗道…
她喃喃張口:「雲…雲旗弟…」
而這道聲音讓關麟的淚水剎那間收回,意識到身邊有人,他又變回了那個與父親針鋒相對、寸步不讓,變回了那個可以在旦夕間讓父親怒火中燒的「逆子」!
「你…你怎麼哭了?」張星彩還是忍不住問。
關麟咬了咬唇,他本不想說,可…父親如此模樣,因為一支毒箭,父親的變化如此之大,他心裏也不是滋味兒,他需要向一個人去傾訴。
呼…
長長的一聲呼氣後,關麟沉吟道:「我爹竟會對我說…說他一生要強,卻不曾想,最終…最終讓我看了笑話…」
說一句話的時候,關麟眼角的淚水宛若又一次遏制不住,淚水再度奪眶。
這一刻,張星彩徹底看懂了…
別管這一對關家父子斗的有多不可開交,可事實上,父親記掛着兒子,兒子也記掛着父親哪!他們潛藏在心頭深處的情義,這種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太讓人迷醉了,也太讓人動容了。
「不哭了!」關麟抿着唇,他用衣袖抹了把淚水,他恨恨道:「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真要哭,也該特麼的讓別人去哭!」
突然,關麟的表情變得冷漠,變得一絲不苟。
這副表情,是旦夕間出現,讓張星彩覺得有些可怕。
坦白的說,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關麟如此兇狠,如此冷厲,如此…
「雲旗弟?你…你要幹嘛…」
不等張星彩問出話來…
關麟一把將張星彩拉了過來,明明不懂武藝,沒有力氣的他,竟是直接將張星彩按到了那桑樹的樹幹處。
關麟的胳膊就按在樹幹上,位置就在張星彩腦袋的一邊。
而這樣「粗魯」又「霸道」的動作,讓張星彩最直觀的感覺就是,雲旗弟的憤怒正在升騰,他的眼神愈發的凌厲…
他是因為二伯的受傷才…才如此憤怒,如此凌厲麼?
十息…
二十息!
關麟這股按住張星彩的姿勢,保持了整整二十息的時間,他的目光已經變得凶戾無比,他的眼眸中宛若有刀子一般,銳利的可怕,銳利的鋒芒畢露。
他先是輕輕的吟道:「毒箭,金汁…毒入骨髓,四六風致命?哼,那龐德是想置我爹於死地啊!」
說到這兒,關麟的雙手一下子按壓在張星彩的肩膀上。
「星彩姐,幫我件事兒。」
啊…
驚訝之於,張星彩連忙問:「什…什麼事兒?」
關麟的聲音狠狠的。
「勞煩你跑趟沔水山莊,告訴黃老,就說『關四』那臭小子他想吃魚了,吃荊河裏的大魚——」
一字一頓,字句間鏗鏘有力,仿似他隨時都會拔刃張弩!
反觀張星彩,她一怔…
似乎方才雲旗說…
說他想吃魚了——
他想吃荊河裏的魚了——
儘管張星彩並不能理解,雲旗說的這些,包括那「吃魚」是什麼意思,可…可從他那凶戾的眼神中,張星彩能感受出來。
這「荊河」里的魚,那條大魚,雲旗弟怕是要吃定了!
…
…
ps:
(應該還有一章,會晚!)
(5點才爬山回來,累成狗,但心情一下子放空了許多!這段生病憋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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