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瑪西亞,雄都郊外。
從以埃爾德雷德為首的禁魔派貴族覆滅之後,德瑪西亞國內就只剩下了王室派的貴族。
隨後王室派貴族又很自然地分裂為兩派。
一派為明面上主張維持現狀穩定,暗中協助領風者進行和平過渡的進步派;
一派是堅持要跟領風者對抗到底,堅決反對減租減息和農奴解放的反動派。
而迦娜女神的強大,如今已世人皆知。
這時候還想着跟領風者為敵的人,要不是死了心要維護貴族特權的頑固份子,要不就是手上沾染了太多罪孽,因畏懼清算而不得不頑抗到底的罪人。
總之,他們就是貴族中最保守、最反動,也最污穢邪惡的那一批人。
這幫人過去一直嚷嚷着什麼「王國興廢、在此一舉」,主張和宿敵諾克薩斯「一笑泯恩仇」,主張團結起全世界的所有貴族,與領風者決一死戰。
德瑪西亞王國未來向領風者和平交接政權,這個平穩過渡計劃的最大阻礙,也就是這些人了。
過去,嘉文皇子和冕衛家族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勉強壓制住這些反對的聲音,維持住了德瑪西亞的內部穩定。
現在好了...
好消息是,這些反動貴族已經集體去見了莫德凱撒,他們再也威脅不到德瑪西亞的和平了。
壞消息是,德瑪西亞快沒了。
「可惡,這些該死的蟲豸!」遙望着那遍佈原野的亡靈大軍,嘉文皇子和蓋倫兩兄弟,都不禁憤怒地罵出了聲。
他們都恨不得殺去米特納·拉琛,將那些喪心病狂到給莫德凱撒帶路,出賣了全人類同胞的反動貴族,再狠狠地折磨一遍。
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雖然嘉文皇子等人提前收到了襲擊預警,但時間倉促、信息有限,冥界帶路黨們的自殺式襲擊,最終還是取得了成功。
帶路黨們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為他們的主人,在王國中心的雄都和王國北境的密銀城,各自打開了一條通往冥界的道路。
密銀城那邊由拉克絲率領的德邦法師軍團、冕衛家族騎士、工人武裝民兵,以及從凝霜港支援而來的弗雷爾卓德人負責抵禦。
而和密銀城戰場相比,雄都這邊的戰爭壓力,在紙面上看似乎要小上不少。
畢竟,德瑪西亞的鎮國神器加里奧,現在就在雄都這邊;
德瑪西亞王國強大的軍隊主力,嘉文皇子直屬的東方遠征軍,趙信統領的德邦禁軍,冕衛家族指揮的無畏先鋒軍團,如今也都齊聚王畿,
再加上嘉文皇子的魔龍女朋友...
那真是良將千員、帶甲百萬、兵強馬壯、所向無敵,諾克薩斯見了都要直呼不可戰勝。
然而...
「放箭!放箭!」
嘉文皇子已經不知是第幾次竭力喊出這樣的命令,連嗓子都顯得有些沙啞。
德瑪西亞最精銳的強弓手們,奮力地拉開弓弦、張弓搭箭,頂着一頭沒時間擦拭的疲憊汗水,咬着牙穩住了顫抖不止的肩膀和手臂,才又終於射出了幾輪箭雨。
德邦精銳戰士射出的弓箭,其威力可比海克斯步槍射出的大口徑子彈都還要可怕。
那禁魔石鑄造而成的符文鋼箭頭,對已經失去了肉身軀殼,只能憑藉魔力而維持形體存在的亡靈來說,就更是無比致命。
只見那純白色的禁魔箭失呼嘯着破空而來,又如驟雨一般密集地落向地面。
亡靈頓時如割麥子一般成片倒下,又在那禁魔箭失的貫穿、撕裂和吸收之下,無力地潰散消弭。
可這毫無意義。
亡靈的數量無窮無盡,根本就殺不完。
那洶湧的死亡洪流只是為之一頓,就又如不可阻擋的燎原之火一般,向四面八方蔓延開來。
「我們還有多少禁魔箭失?」嘉文皇子急切地向身邊人詢問。
「快用完了。」蓋倫臉色凝重地回答:「最多再支撐八輪齊射。」
「而且不僅是禁魔箭失,我們的禁魔石也都快不夠用了。」
就像雙城人在戰爭陰影下打開思路,發現廉價的煉金燃油才是對付亡靈大軍的利器一樣,德瑪西亞人也巨大的防禦壓力下腦洞大開,發現了克制亡靈的最佳武器——
那就是禁魔石。
既然亡靈們也算魔法生物,失去了魔力就無法再維持靈體存在。
那他們乾脆用禁魔石在位面通道四周建起一圈城牆,用這人造的禁魔結界將亡靈們困在中間,是不是就能一勞永逸地堵上這條位面通道了?
設想很美好,實戰效果卻十分有限。
禁魔石的確能吸收亡靈的力量,消滅敵人的靈體,阻擋這死亡浪潮的前進。
但德瑪西亞人過去始終都沒意識到,禁魔石其實是一個可充電的「魔法電池」,而只要是電池,就總是可以被充滿的...
尋常法師沒能力充滿電池,但亡靈們的數量和魔力,卻是龐大到令人絕望。
「雄都府庫內的禁魔石儲備,現在都已經消耗殆盡。」
「後方都已經在想辦法拆王宮城牆了,可他們恐怕已經來不及趕在結界被突破之前,將那些禁魔石磚送上前線。」
「畢竟...」蓋倫神色凝重地看向前方的戰場。
那堵如長城般連綿蜿蜒,將亡靈大軍牢牢困在中間的白色高牆,是領風者和德邦戰士們用生命阻遏住了亡靈大軍的擴散,為大家爭取到了時間...
是在萬千德邦戰士,甚至是無數在領風者的組織之下、自願趕來幫忙的附近百姓的齊心協力之下,在生死之間平地築起高牆,才好不容易創造出來的,屬於人類的奇蹟。
而現在,這禁魔結界卻正迅速失效。
亡靈們如潮水般湧現白牆,就像不斷拍打在堤壩上的浪花。
它們用這自殺式的衝鋒,一次又一次地衝擊着那禁魔石堆成的石壘,將海量的靈魂散作無窮魔力,源源不斷地注入那禁魔石內。
於是,一段又一段的禁魔石壘吸滿了魔力、失去了效果,就像吸飽了水的海綿,再也無法阻擋亡靈浪潮的衝擊。
戰士們只能一邊疲於奔命地為失效的各處牆壘補上更多禁魔石,一邊竭盡全力地發射弓弩箭失、火炮投石,阻遏亡靈大軍的衝擊。
可人力有限,亡靈無盡。隨着時間推移,這結界終究是要被突破了。
「我們的禁魔石已經不夠用了。甚至,就連加里奧都...」
如果說普通的禁魔石是「魔法電池」,那加里奧就是台「魔法高達」。
他不光可以吸收魔力,還能嚮往輸出能量。有亡靈大軍給他不斷充能,理論上他就是一台打不死、累不壞的永動機。
然而...
「戰爭罡風!」
「巨像重擊!」
「正義沖拳!」
「...」只見加里奧在那戰場上恣意橫衝直撞,就如水中沐浴一般,殺得好不盡興。
他那巍峨如山的身軀,每次揮拳振翅,都能消滅無數亡靈。
「杜朗護盾!」加里奧蓄力使出的護盾魔法,以及其附帶的特殊嘲諷效果,就更是阻遏敵人攻勢的必殺絕技。
一時間無數亡靈被他的嘲諷魔法牽制,停下了進攻的腳步,向他聚集而來。
可這仍舊阻止不了敵人。加里奧再厲害也只有一人,而亡靈卻無窮無盡。
這些亡靈只是前赴後繼地淹沒上來,用刀砍、用斧噼、用手撕,這種再羸弱不過的物理攻擊,就如螞蟻進食一般,逐漸攻破了加里奧的防禦。
更何況,亡靈之中也有許多精銳的死亡騎士。他們都將加里奧視作了頭號大敵,如吞食天地的蝗群一般,咆孝着向這個巨人湧來。
「嘶——」於是,加里奧感受到了他此前從未感受過的疼痛。
他這時才知道,原來石頭人也會受傷。
杜朗大師精心凋琢而成的白玉之軀,已然被亡靈們啃食得坑坑窪窪、殘破不堪,猶如遭遇了煉金酸液腐蝕。
加里奧終於支撐不住,在虛弱中振翅飛上天空。
但亡靈們射來的箭失,少許懂得飛行的亡靈法師,卻還是緊緊地銜咬在他身後不放。
而失去了加里奧的超大範圍嘲諷魔法,就更是讓無數亡靈擺脫了這個最大的牽制,使得德邦戰士們的壓力陡然倍增。
「結界防線,很快就要撐不下去了。」蓋倫長嘆口氣。
嘉文也暗暗攥緊了手中長槊,接受了這個糟糕的事實。
彈藥箭失十不存一,禁魔石消耗殆盡,就連作為鎮國神器的加里奧都無力再戰鬥下去。
那他們還能靠什麼,來守住這道結界?
「嘉文。」蓋倫緩緩舉起了他的暴風大劍。
不需要過多言語。他那視死如歸的眼神,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沒有槍、沒有炮,沒有神明庇佑,那就只能靠他們的血肉之軀,來堵住這最後的防線了。
他們必須堅持,堅持到更多的禁魔石運上前線,堅持到迦娜為他們贏得勝利。
「這...」嘉文皇子卻有些猶豫。
他倒不是怕死。
主要是迦娜女神的神諭,除了讓大家「堅定守住」以外,還強調了要他們儘量別死。
死一個領風者,迦娜女神就會少一份力量。
而如果領風者們全都下場肉搏,那絞肉機一般的血腥近戰,就一定會造成海量的傷亡。
但即便如此,嘉文皇子的猶豫,也僅僅維持了那麼一瞬。
因為他別無選擇。
「德瑪西亞...」嘉文皇子默念着祖國的名字,回頭看向那一望無際的原野。
這片遼闊無比的肥沃土地,正是德瑪西亞王國得以立足亂世的根基。
雄都王城,就坐落在這塊巨大平原的中心,那經濟最為發達、人口最為密集的富饒膏腴之地。
而這就意味着...
這裏人口密度極大,有無數平民無法及時撤離。
這裏還一馬平川,無險可守。
所以和祖安與皮爾特沃夫不同。雙城周邊都是無人的大海和群山,需要防守的只有城市。
但德瑪西亞人需要防守的,卻是這一整片遼闊的土地。
他們絕對不能讓亡靈突破禁魔結界。否則東西南北、四面八方,不管敵人往哪個方向涌去,都會有無數生靈滅絕。
這些亡靈就像是那勢已燎原的森林大火,一旦突破這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隔離帶,就再也不可能被消防員控制住了。
所以,消防員只能迎火而上。
領風者只能視死如歸,用血肉之軀堵住那亡靈之海。
「全軍聽令——」嘉文皇子手把軍旗,放聲大喝。
他決絕地向前踏出一步,走在了所有人前面。
「領風者,出列!」
嘉文皇子直接喊出了領風者的名號。
反正雄都駐紮的各支部隊,早就被滲透成了德瑪西亞領風者的活動中心。不說人均領風者,也是人均投風主乂者。
而那些反迦娜的主戰派貴族,也都已經為了替莫德凱撒帶路,而盡數自戮而死。
所以,嘉文皇子也就索性不演了。
「是領風者的,跟我先上!」
他和蓋倫並肩上前,眼見着就要踏上那有死無生的戰場。而就在何時:
「等等!」一位全身着甲的老將軍,在禁軍侍衛們的陪同下匆匆策馬而來。
嘉文皇子抬頭一望,才發現這不是在場的哪位老將軍,而是:
「父王?」來者正是嘉文國王。
這位老國王從那場「魔龍之變」過後,就將軍國大事全交給了兒子處理,當起了事實上的太上皇,過上了提前退休的養老生活。
這次亡靈入侵,出面主持大局的也是嘉文皇子。
老國王雖然也換上了一身戎裝,帶着趙信統領的禁衛軍趕到了現場,但也只是扮演了一個在旁邊給士兵們上「御駕親征」buff,給戰士們加油鼓勁的人形戰爭圖騰。
「父王,您有什麼事嗎?」嘉文皇子不解問道。
老國王沒有絲毫猶豫,徑直說道:「讓我先上吧,孩子。」
「您?」嘉文皇子童孔一縮。
「是的,讓我帶着禁衛軍先上。」老國王神情認真地說。
他的面容雖然已經蒼老,肌肉也不再飽滿有力。但他眼中仍涌動着堅定的戰意,就好像他還是當年那個在戰場上縱橫馳騁的英雄國王。
「迦娜女神需要你們。你們領風者,還不能死。」
「如果非要有人去死,那就讓我這個德瑪西亞國王...」說着,老國王又看向他身邊忠實守候着的趙信將軍,還有那些神情堅毅的禁衛軍士兵:
「讓我們德瑪西亞的戰士,去打這一個頭陣!」
「父王...」嘉文皇子神情複雜。
但他還是果斷拒絕:「不,還是讓我們先上。我們是領風者,領風者就應該沖在前面。」
「夠了!」老國王生氣地打斷了他。
他拔出自己多年未用的佩劍,大喝道:「領風者不怕死,德瑪西亞人難道就怕死了嗎?」
「無私奉獻和英勇犧牲,又不是你們領風者的專利!」
「我帶着戰士們和諾克薩斯人拼死搏殺的時候,你們的李維會長恐怕都還沒出生呢!」
老國王現在仍不是領風者。
但如他所說,犧牲精神並不是領風者的獨家發明。
德瑪西亞從不缺保家衛國的戰士,也不缺為國犧牲的軍人。這個古老的王國能一直延續到今天,依靠的就是他們。
「不是只有你們領風者,才有資格當英雄。」老國王堅定地看向嘉文皇子:「我們德瑪西亞,從來就不缺英雄!」
「所以...」
「讓我先上吧,孩子。」
「我是德瑪西亞的國王,我曾發誓要守護這片土地。」
「還有。」他的目光悄然變得柔和:「你別忘了...」
「我還是一個父親。」
嘉文皇子:「......」
望着父親的滄桑面孔,平時憨厚魯莽的他,這時竟感性地濕了眼眶。
「趙信。」老國王越過兒子,站到了最前面。
「在!」趙信沉默追隨。而在他身後遙遙站着的,就是上千名嚴陣以待的禁衛軍戰士。
他們眼見着就要開赴戰場,沖向那滔滔亡靈。
「等等!」這一次,卻是嘉文皇子叫住了他們。
老國王神色複雜地回過神,只見嘉文皇子一臉堅定地看着他:「父王,讓我們領風者先上。」
「住口!」老國王蠻橫拒絕:「我都說了,這裏是德瑪西亞!」
「德瑪西亞不缺英雄!這裏不需要你們領風者!」
「父王。」嘉文皇子不為所動地說:「德瑪西亞不缺英雄,但也從來就沒有脫離人民,而能單獨成就偉業的英雄。」
「您說您是德瑪西亞的英雄,可您難道能自己一個人上戰場麼?」
「不...您身後的這些禁衛軍士兵。他們也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信念。」
「您覺得德瑪西亞人應該先上,讓領風者躲在後面,可他們呢?」
「他們當然是自願追隨着我的!」老國王沒好氣地說。
「我的士兵里沒有懦夫。現在他們的身後就是祖國,是他們的家和親人。萬千生靈需要拯救,德瑪西亞的戰士又怎會退縮?」
「不,父王。」嘉文皇子搖了搖頭:「我不是在說您的士兵膽怯。」
「我是說,他們未必贊同您讓領風者躲在後面的決定。」
「你這不還是在質疑他們怕死,質疑他們不敢先登?」老國王針鋒相對。
「不,我的意思是...」嘉文皇子說:「他們不會支持您讓領風者躲在後面的想法,是因為:」
「他們自己,可就是領風者啊!」
說着,嘉文皇子召喚出了自己的信仰之線。
禁衛軍戰士們也隨之展現信仰,召喚出了無數晶瑩閃耀的線。
「父王,您看。」嘉文皇子鄭重地說:「他們也大都是領風者。」
老國王那套讓德邦人先上、讓領風者少死一些,給迦娜多貢獻一縷力量的說法,根本就不成立。
除非他能自己一個人上戰場,做一個沒有士兵的將軍。
否則兩邊都是領風者,誰上都一樣。
「...」老國王沉默了。
作為一個不問世事的退休老頭,他還真沒注意到這禁衛軍團中的領風者比例,已經有這麼高了。
嘉文皇子說的沒錯,他沒必要上,他的犧牲並不能減少領風者的傷亡。
他就算當了這個英雄,也是領風者們用生命托起來的英雄。
「可這是當不當英雄的事麼?!」看着自己那一臉憨實的傻兒子,老國王很是惱火。
他難道只是為了當英雄,為了名垂青史,才跑出來搶這個陷陣先登的?
不。他只是知道,他如果不上,他那傻兒子就一定會第一個上。
「混賬!」說着,老國王又按捺不住地罵道:「那些禁衛軍士兵都甘願與我赴死,你為什麼就非得點破——」
「讓我作為英雄死去,讓你作為一個人類英雄的孩子,而不是腐朽王室的末代皇子,繼續活下去不好麼?」
嘉文皇子的回答簡潔而又有力:「因為我是領風者。」
「領風者!領風者!你真是念經念魔怔了,為了信仰連人性都不要了!」老國王愈發急躁。
可嘉文皇子卻說:「我也不僅是領風者。」
「父親您別忘了...」
「我還是一個兒子。」
老國王:「......」
一陣短暫的沉默。
用以修補結界的禁魔石終於漸漸耗盡,亡靈大軍終於要突破這搖搖欲墜的高壘。
「父親,勝利後見。」嘉文皇子給父親留下了一個高大的背影。
然後,他便在所有領風者和德邦戰士們的注視之下,一躍跳向了那亡靈之海:
「為了迦娜——」
「為了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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