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當然它雖然公平的灑向大地,但人間卻是不公平的,因為有些人在溫暖的帳篷中衣食保暖,有些人卻只能在蹙小的草棚下啼飢號寒。
對於廣大的陳國吏士,尤其是被徵召來的徒隸、壯丁,他們痛恨着這場大雨,他們並不如營地中間那群精英們高瞻遠矚,能看見這一場大雨會大大減輕中原的乾旱。
他們只是樸素的看見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們在受苦,而有些人在享福。他們也聽不得那些大道理,因為大道理的背後總是讓他們付出更多的代價。
更不用說都沒有人和他們說大道理。
此刻,大人物都躲在營帳里喝酒了,甚至過分的還摟着姬妾,只有他們這些苦命人才還要在這大雨中熬着。
甚至在他們隔壁紮營的南陽兵都比他們好,那些人至少不用在外面值守,而他們卻要連他們的苦一併吃了,因為上面說了,說南陽兵是客兵,他們要盡到地主之宜,應該為他們一併值守。
這他媽的公平嗎?他們南陽人是客兵?乃公是豫州人,在這裏也是客兵!
但他們的憤恨又有誰在乎呢?有誰?
大雨雖然一直在下,但快到天黑的時候已經有了明顯的減弱,這讓換防的蘇飛好受了一些。
蘇飛原先是黃祖的帳下督,但後來黃祖投降袁紹,之後更是被遷至汝南,而他的部曲則被袁紹拆散到了各軍。
此刻蘇飛只不過是前護軍一普通的隊將,正帶着所隊換防值守。
蘇飛剛來就遇到了離奇事。
原來是附近軍帳里的總是傳來陣陣嗷嚎聲,這在雨夜中更是瘮人,蘇飛聽得煩了,終於忍不住帶人過去查看。
還未走到那軍帳,蘇飛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腥臭味,縱然是大雨都無辦法遮蔽掉的臭。
而當蘇飛掀開軍帳的時候,直接就被裏面的場景給驚呆了,原來在這不大的軍帳中,堆着不下百具屍體。
這些屍體相互壓着,每個人的姿勢都扭曲着,而哀嚎的聲音正是從一處屍堆中發出的。
蘇飛抿了抿嘴,最後還是咬牙上前尋找着聲音,在踩過不知道多少次屍體後,他終於在一個夾縫中看見了那人。
那是一個年紀並不太大的吏士,在看到蘇飛後,這人的眼神有了明顯的靈動,然後細微的吐着聲音:
「水,要水。」
蘇飛嘆了一口氣,先是讓手下將這人從屍堆中拉出,然後將自己的水袋遞給了他。
那人被扒出來後,蘇飛看見了他的軍衣,眼神一凝,隨後不經意的將自己的蓑衣蓋在了他的身上。
那人被扒出後,明顯也愣了一下,等到蘇飛將蓑衣蓋在自己身上,他還抖了一下,不過到底不吱聲了。
就在沉默的時候,蘇飛喊了兩個自己的心腹,對他們吩咐道:
「你們將此人送到我的軍帳,後面我有事問他。」
兩人都是蘇飛以前的扈兵,之後被分到一起後就一直隸在軍下,所以聽得老長官的話,不作二話,就要去背此人。
最後蘇飛還是有點不放心,又吩咐了一句:
「送過去後,你們兩也在軍帳外面守着,誰都不要放進去。如果上面來人,也就先喊我。可懂。」
兩人明白,隨後背着這人就出去了。
之後蘇飛又環視了一圈帳篷,看着這無數穿着紅黃相間軍衣的吏士們就這樣草草的被堆在這裏,心裏滿是悲哀。
他並不是同情這些袁紹軍吏士,這些人也是當年殺戮自己袍澤弟兄的仇人。他只是為自己的命運悲哀,在這樣一個連犧牲吏士都不能善待的地方,他和自己的一班弟兄們還有什麼希望。
想到這裏,他心中又不禁想到了剛剛那個人,沒準自己的希望就在他身上了。
之後的時間,蘇飛所隊一直在值守。
他們所在的地方正是在伊水的附近,所以不時有一些徒隸隨軍從他們這裏出營去取水。
縱然還在下雨,蘇飛依舊一絲不苟的檢查了這些人的符節,無誤才讓放行。
其中有一次,他還攔了一個陳軍上甲,對面見蘇飛如此嚴謹,大為讚嘆,說是要將蘇飛調到自己軍里去。
但蘇飛心裏只是譏諷:
「你倒是也問問我名字呀,呸。」
很快,蘇飛終於結束了輪值,在和換番的交接後,才從容的返回了營地。
只是他的內心早已風起雲湧。
袁紹,陳公、汝南袁氏的家主,此刻的他正在案几上默經,練習着小字。
汝南袁氏世傳《孟氏易》,但到了袁紹這代其實五經皆通,就如同他此刻正默寫着《孝經》一文,此經全文一千八百多字,袁紹筆不加點,一蹴而就。
雖然《孝經》為十三經中字數最少的一經,但依舊可見其人在經學上的苦功和造詣。
袁紹一直認為書法可以養心,尤其是其父常對他教導,每逢大事更需要靜心,所以他將之結合起來,一有什麼難以決斷或者大事將臨前,他都要寫一段經書。
其實袁紹的這個方式的確有幾分道理。那就是默寫經書時,心常恆定,容易進入心流,如此也就覺得安心。
而為了練字,袁紹還請教過不少京都名家,當年老太尉張奐的兒子張芝素有書中聖手之稱,他就曾請教過不少。
但雖然他在書法之道上用了不少苦功,可就是沒有多少進步,常常心中有好字,但到了筆上偏就寫不來。
如是袁紹也就知道自己在這一道上也就是一般人稟賦。
不過他寫字倒是其次,看重的還是靜心的這個效果,所以他常常將自己閉於私室,靠默經而度過了一個個艱難時刻。
此刻,他就在為該不該擇時與泰山軍決戰而猶豫不決。
白日,他和一眾幕僚們商議戰事,對於是選擇繼續和泰山軍對峙還是主動與泰山軍邀戰,幕僚們形成了兩派建議。
其中以郭誕為首的潁川士們都建議主動決戰,理由是大軍後勤補給已經到了極限,再往後拖己方是要崩潰的。而以辛評、邯鄲商這些人的意思,覺得繼續維持眼下的對峙比較有利,理由是泰山軍越是尋求決戰越要反之來。
兩派都有自己的道理,於是袁紹更不能決,只能回營默經,維持心境。
此刻,他所默之《孝經》也是有一點意思的,那就是他是要將這《孝經》列為眾經之首的。
以後不論是陳國、陳朝都會將孝作為治理天下第一手段。
這其實也是袁紹的一點心思。那就是論忠,他顯然是不大好意思講的,畢竟再怎麼論,漢室可以對得起絕大多數人,但絕沒有對不住他們汝南袁氏。
沒有國朝的恩遇,他們汝南袁氏現在也不過是個末流人物。就如同此前他所處置的韓攸說的那樣,潁川、汝南多少大族都是累世高貴,早在兩漢之前就已經發跡了,沒有漢室對袁氏的提攜,袁氏憑什麼執天下士族之牛耳?
而漢室為何看重袁氏?不就是因為他們身家清白,算是漢室自己人?
而在忠心這一塊,無論外人如何品頭論足,袁紹自己是曉得的,他們袁氏決然稱不上忠心一說。
所以他也不要求別人忠,或者期望別人忠。因為給了這麼大恩遇的袁家自己都這樣,他如何還敢信別人?
但袁紹信一個東西,那就是孝。他一直認為孝是人之本,不孝無以為人,而所謂忠臣又多出孝門之家,所以袁紹另闢蹊徑,決定以孝治下。
而且還有一個說道,那就是自己既然講孝,那就很自然可以為自己的行為開脫和辯解。
因為是你漢室將我一門屠戮,我袁紹才舉的反旗,而縱然是這樣,在你漢家社稷毀於賊,他袁紹還是不計前嫌,興義兵討暴賊,這還有什麼能指責的呢?
此刻,外間雨聲稀稀,內里筆下摩挲,袁紹正提筆在絹素上落筆。
今天袁紹自感筆力大進,索性就拿出一塊絹布重新謄抄一份。
與在紙面上書寫不同,絹素紋理稍粗,不融墨,容易滯筆,一般人是不敢寫的。只有那些名家大師,要將墨寶留世時才會寫在絹布上。
而一般的貴族世家子弟,只有在臨死的時候,才會將自己的遺世詩寫就在絹布上。
而此刻,袁紹筆興上來,全然忘了這個忌諱,可能他以為自己這一刻的書法水平已經到了一個高峰了吧。
可寫了一會,他手一抖,一個墨點就深深的暈在了絹布上。
袁紹將筆一下子扔了出去,隨後將絹布揉做一團,拋在了案几上。
看着那團絹布在漸漸舒張,袁紹的念頭在飛絮:
「到底打不打。」
說實話,他遲遲不能下決定還是對自己的能力有些擔心的。
和另外一個時空不同,那裏的袁紹是在艱難的冀州發家,打的也是天下強藩,公孫瓚。在數年的苦戰中,袁紹無論的兵力還是軍事能力都有了長足的進步。
但現在呢?這裏的袁紹是在中原起家,和他打的也是一些中原郡級別的割據勢力,最難打的也不過是陳王劉寵,而他擊敗劉寵也還靠的是政治手段而不是軍爭。
後來他打個劉表,倒是打出了戰果,但劉表也算不得強藩,別說和泰山軍相比,就是連青州的曹操都不如,也就是和袁術一個水平。
所以袁紹一直對自己的軍事能力不放心,所以他才對鞠義萬般容忍,最激烈的手段也不過就是殺了他的舊將,敲打敲打他。
為何?還不就是要鞠義在身邊幫助他調度軍隊?
但即便有鞠義在側,一想到要和對面的張沖對戰,袁紹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在顫抖。
張沖是什麼人?死在他手上的名帥他都記不清有多少個了。至今,是的,至今,他都沒見過張沖輸過一次,每次都是大勝,幾如光武皇帝。
但就在這個時候,袁紹忽然想到一個典故,那就是光武皇帝其實也是有過大敗的,而是還是敗於不起眼的河北農民軍。
史稱:「世祖擊尤來、五幡等,敗於慎水。」
這一事情立即就給袁紹帶來了莫大的信心,他暗自鼓勁: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沒有人總是一直贏的。誰說這洛水不是慎水呢?那項羽在垓下之戰前不也是每戰必勝?所當必破嗎?最後如何?垓下一戰,此人就輸個精光。就是這樣,我現在就是如當年高祖之時,正要百折不撓,勇猛精進。要對自己有信心,要相信自己。」
他越想越上頭,彼時彼刻就是此時此刻,他就如同高祖一般,而鞠義就是他的韓信。
可走着走着,袁紹又開始憂慮起來。
他就是這樣的人,總是一時喜一時憂,心思太多太快。
袁紹忽然又想到,鞠義這樣的軍頭真的能制嗎?
以前袁紹不是這樣的,才起兵時,他巴不得手底下全是能臣猛將,只要聽到前面得了勝報他就由衷的高興,但自做了豫州主,做了陳公後,他心思就開始有點複雜了。
他發現有時候手下並不是越厲害越好,而是要能讓人放心。而悖論是,越是厲害他就越不放心。
那時候他才漸漸弄明白一個權力道理,那就是位置一定要交給自己的親族,而將鬥戰之事留給那些勇猛非凡之人。
這才是穩固的權力結構,但可惜袁紹明白的太晚,他早年起家太依賴於那些外姓大將,此刻已然有點尾大不掉了。
袁紹想到這裏,忽然覺得這一仗可以這麼打,於是他馬上將案几上的陣圖擺開,將原先李整、李通、周昕的三個軍序列調換了一下,決定讓他們打排頭,然後再由自己的上五軍和淳于瓊的中護軍為二梯隊。
此刻看着這樣的兵力調度,袁紹心中再無顧慮。
打,就和他張沖打,就用這一戰作為我陳國的立國之戰。
念此,他決定讓辛評去對面邀戰,而且時間就決定在雨停的第二日,到時候就由我袁紹提兵十萬,與賊會戰於伊洛間。
呀呀呀,張沖小賊,看你死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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