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漢 第四百五十五章:東路

    將軍難免陣上亡。

    沒有人是真正的時代寵兒,他們都不過是被命運暫時的選擇。

    公孫瓚殞命中人亭,對這個時代可能就是一朵小浪花,但在此時的戰場,尤其是對已經突入敵陣的白馬義從們卻是天崩地拆。

    他們眼睜睜看着自家都督倒在自己的面前,血泊中,都督一副壯志未酬的悲壯。

    於是,鄒丹怒吼一聲,挺刀向天:

    「弟兄們,為都督報仇!」

    鄒丹的呼喊吼瞬間點燃了剩下的白馬義從們的怒火,紛紛挺刀再沖,非要殺了那個暗算都督的小人。

    但就在這群起沸騰中,突然一聲尖銳的叫聲傳來:

    「都督戰死,現在白馬義從聽我的。」

    卻聽聲音,正是匆匆趕來支援的公孫度。

    他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族弟,高聲下令:

    「我作為公孫家在這裏唯一的司馬,我在這裏下令,全軍從東側突圍,於中軍大纛下重新集結。」

    公孫度的命令引起白馬義從的喧譁。

    但他們卻又無法違抗,因為公孫度此時的身份不是大漢的軍職,而是遼東、遼西公孫家的嫡系族人的身份在下令。

    說到底,他們白馬義從還是公孫氏的私軍,本就聽命於公孫氏。

    此時公孫瓚已死,他的兩個弟弟,公孫越和公孫范又都不在軍中,唯一能做主的就是公孫度。

    公孫度並沒有和這些人說為何要突圍,他倒也不是下亂命,在戰場外圍的他,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就是敵軍方陣之間的間隙越來越窄,明顯就要對漢軍騎軍形成包圍。

    這個時候不突圍出去跑出馬速,那留在這裏就是死路。

    但公孫度的行為卻被鄒丹等公孫瓚的親信將們認為此人是在搶班奪權。

    於是鄒丹怒斥:

    「你公孫度不過是公孫家之旁系,是外樣義子,也能做我等之主?諸弟兄們聽着,隨我殺過去,殺了那個暗箭小人。誰」

    突然,鄒丹的喉嚨上中了一箭,殷紅的血液呼哧呼哧的從傷口處噴灑,他剩下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就栽倒在地。

    眾義從一看射箭之人,正是那公孫度邊上的柳毅。

    此人彎弓引射,怒斥蠢蠢欲動的眾人:

    「好狗,這鄒丹不過是我公孫家一條狗,現在竟然朝着主人狂吠,焉能留他?爾等是要步此人後轍嗎?想想自己的家人。哼!」

    這些白馬義從的家人自然就在遼東公孫氏的莊園中恩養着,此手段本就是大族對部曲的鉗制和示之以恩德的體現。

    於是眾義從們不敢說話了,但從他們臉上憤懣的表情可知,這種不語隨時可能轉化為下克上來爆發。

    於是公孫度趕忙上前安撫:

    「我軍連破數陣,兵疲馬憊,再戰下去,就有覆厄之憂。現在,都督戰死,我軍已經無首,當務之急就是帶着都督的屍體突圍出去,重新休整。這一戰還長着呢,勝負還未可知。諸君請留有用之身,不要莽夫一擲。」

    公孫度的話還是有效的。

    不少白馬義從知道公孫度的話是對的,而且現在王門、鄒丹先後戰死,他們也沒有了主心骨。

    於是,在公孫度的半裹挾下,他們背着公孫瓚的屍體向着東面突圍了。

    但在過程中,又有四十多騎在三個軍吏的帶領下半道離開,顯然是要繼續為公孫瓚復仇。

    前頭奔行的柳毅一看,就準備帶人去滅了這些人,但被公孫度給攔下了。

    公孫度看着那幾名軍吏,是劉緯台、李移子、樂何當三人。這三人皆是公孫瓚的結義弟兄,都是市井義氣當先的人物。

    他嘆了口氣:

    「丈夫每出屠狗輩,就讓這些人去吧。我那族弟在下面,也還是要幾個知心人陪一陪的。」

    說完,公孫度調轉馬頭,帶着本軍和殘餘的四百多白馬義從從另一個方向突圍了。

    劉緯台、李移子、樂何當三人都不傻,自然知道自己等人被公孫度當成了擋災的殿後。

    尤其是做過販繒小販的李移子直接吐了吐沫:

    「大兄是真的瞎了眼了,照顧公孫度這中山之狼,此人定不得好死。」

    這李移子三人,一個是做卜術的,一個是給人販繒的,一個是做貨殖的,皆是此世價值觀中不入流的人物。

    但公孫瓚卻禮而愛之,不僅與之定兄弟之誓,自號為伯,謂三人者為仲叔季。更是以前漢大將軍灌嬰來期望他們。

    劉緯台作為當中的老二,此時一臉從容,他對兩個義弟道:

    「昔日,我兄弟四人約同生共死。如今大兄已去,我等還等什麼?殺一個夠本,殺兩個不孬。」

    李移子、樂何當哈哈大笑,豪邁的向着剛剛射殺公孫瓚的那營泰山軍決死衝鋒。

    此時,陣內的陳誠,一臉敬重。

    他看着前面棄了大部隊繞回來衝殺己陣的白馬義從們,忍不住道:

    「此等勇士,可惜了。」

    說完,陳誠下令:

    「發射三矢,目標前方的白馬義從。」

    令下,從陣前密密麻麻攢射了一批箭矢,然後將這批白馬義從就給覆蓋了。

    雖為異姓,結為兄弟,高山流水,英雄同契。

    公孫瓚戰死的消息還沒有傳到中軍大纛,盧植的心神就被東面戰場的形勢而奪。

    他正眼睜睜的看着東面陣線在崩潰。

    在盧植的視野來看,自己左面之前還能勉力支撐的方陣終於崩潰了。

    在對面又開上來一支騎軍後,泰山軍在東面戰場的攻勢就在加速。

    突騎擊穿了漢軍的方陣,開始了對漢軍的屠殺。

    馬矟刺穿這鎧甲,環首刀割斷着首級。漢軍相互推搡躲避,但又只能越擠越窄,完全喪失了反擊能力,然後就被泰山軍更加肆無忌憚地屠殺。

    漢軍在東面的防禦正在瓦解。

    但此時,盧植已經沒有了可派之兵,至少從東面已經沒了。

    這就是他剛剛抽調公孫瓚兵力的後遺症,雖然在集中了兩萬兵力於中路發動了反擊,不僅擋住了泰山軍在中路的進攻,還擊破了敵軍四五部。

    可以說,到目前為止,盧植打破了張沖第一波的攻勢。

    但不可避免的,一旦泰山軍在東面開始集中兵力反擊,那漢軍勢必無法阻擋。

    果然,一直注意對面軍力調度的張沖,很快就令集中在密林中的馬武部全線出擊,配合徐晃部、四鎮戍兵們一起,在東線全面反擊。

    而當時,隨着周氏父子先後戰死,馬騰臨陣起義,趙威軍殘避戰庫倉,還留在戰場上堅持的就只有趙韙的兩千人營和原盧植帳下督的嚴敬部的三千人。


    這點兵力原先在楊茂還有忌憚的時候還能勉力支持,但當張沖的反攻軍令傳來,這下就繃不住了。

    混亂的東線戰場,到處是撕心裂肺的嘶吼。

    正在輿車上調度着軍力的嚴敬突然對旁邊列陣的趙韙高吼:

    「小心敵騎。」

    但並沒有用。

    當徐晃和馬武帶着飛虎軍和天德軍以及從中軍趕來支援的郭亮的飛熊軍,一共一千五百騎軍直接從側翼繞擊到了趙韙的左翼。

    太多的漢軍壓根沒有反應時間就被馬矟和環首刀給砍翻在地。三部突騎從各個方向湧入到混亂不成陣的趙韙部。

    趙韙部的老卒也很多,也在試圖攢刺着馬上的泰山軍騎士,但這些努力在連綿迅猛的衝擊下,總是無能為力。

    噪聲、血泊、碰撞,再堅定的勇氣在這無匹的衝擊下都顯得過分蒼白。

    越來越多的漢軍被前面的人裹挾着北逃。

    在最後,輿車上的嚴敬到底還是看到不遠處的大纛下,趙韙棄軍而逃。

    他趙韙再一次跑了,而這一次更是直接從更東面撤離了戰場。

    一時間,嚴敬頗有點絕望。

    望着敵軍追亡追北,不遠處的友軍倉皇無路。

    他鼓起全身氣力,高吼:

    「死戰不降!」

    但應者寥寥。

    這時候的嚴敬,才是真正的絕望。

    轉身看了一眼後方,那裏並無援兵送來,只有那一面高懸着「盧」字的大纛飄揚着。

    嚴敬抽出環首刀,狂呼:

    「為了大漢,戰!」

    說完,親自帶着扈兵們衝上了前線。他將要以身作則,激勵全軍士氣。

    這是一個優秀的漢家將領。

    在對面,漢軍的抵抗更加激發着泰山軍突騎的屠戮欲。

    別說軍隊含情脈脈,人是場域的動物,是環境的動物。

    在這片激昂熱烈的戰場上,飛虎軍、飛熊軍、天德軍的吏士們整個人的腎上腺素都在狂飆,他們用手上的環首刀或者骨朵,殺死所有面前的敵人。

    那些跪下祈求的漢軍們都被他們紅着眼給殺了。別管你是軍吏還是士卒,是拿刀的還是棄械的,是正軍還是仆隸,統統都是死。

    隨着戰事打到現在,這樣一個烈度,所有憐憫和同情都是對已經戰死的袍澤的侮辱。

    誰允許你放棄了復仇?誰允許你忘記了之前浴血犧牲的袍澤?

    都給我殺!

    殺到現在,很多突騎們已經是機械的揮砍了。這些漢兵已經被打垮了心智,面對將要來臨的屠刀,就只會像雞仔一樣,呆呆傻傻的等死。

    他們被嚇傻了。

    就在這個時候,嚴敬帶着扈兵頂了上來。

    鎮北軍的主體是京都的北軍和幽并的邊軍,這兩個群體都是世受國恩,榮譽感極強的軍事集團。

    所以才能陸續湧現出周氏父子、韋端叔侄,還有像嚴敬這些義士。

    他們鎮北軍,是最後僅剩的公忠體國的精粹了。

    此時嚴敬身披兩當鎧,一手擒着一面軍旗,大聲叱咤,指揮着部下們結成圓陣,圍殺着突入進來的泰山軍。

    隨着對泰山軍吏士們的絞殺,這陣型的細縫得到了填補,方陣漸漸的穩定了下來。

    但這個穩定是如此的脆弱,以至於當徐晃帶着飛虎軍殺上來後,一切努力皆化為了泡影。

    嚴敬的確忠勇,但可惜軍事到底是力的較量,不僅僅是精神。

    他最後是被徐晃親自砍翻的,但為了表達對這名堅守陣線不退的敵將,他並沒有砍下此人的首級。

    在這個以首級論功的時代,這是徐晃的最高致敬。

    隨着「嚴」字旗幟落幕,三千人的大陣終於不可避免的崩解。

    於是肉眼可見的,到處都有漢軍拋掉軍旗,亡命向着東面密林的方向逃跑。

    而嚴敬部已經是漢軍在東線戰場的唯一一支力量了,他的崩解正式意味着漢軍在東線全線潰敗。

    只不過這是大環境的,在具體的場景下,在這裏依舊有一些營頭還在完整的保持着陣型。

    這些小陣或是百十人一陣,或二百人一陣,都是在漢軍基層軍吏的指揮下,保持着一定的陣型,緩緩向着後方撤退。

    在那裏,先前潰退的漢兵也在那裏重新得到集結,雖然短時間不能重新投入戰場,但依然可以為盧植的左面提供有限的安全。

    為了重新組織潰兵,盧植將自己身邊的君子營派遣去了一半。

    只有足夠數量的軍吏,才能完成這項工作。

    但盧植也只能做到這些了。

    他茫然的看着東面,內心怎麼也接受不了,漢軍就這麼敗了。

    此時,位於戰場後方的張沖,也高興的看着東面的戰事。

    他忍不住對何夔道:

    「這楊茂打得不錯,打得好。」

    何夔當然不會這個時候掃興,說什麼楊茂的兵力優勢大呀,什麼中軍支援了三部突騎啊。

    對於一場戰役來說,追求的不是公平的對決,而是你是否在一個空間內集中更優勢的兵力完成目標。

    這個道理,何夔自然明白。

    他只是憂心道:

    「王上,現在楊茂部已經在東部取得進展,需不需要讓其部前出到坡後,完成對漢軍的半包圍打擊。」

    面對這個提議,張沖想了想,拒絕了。

    說到底,他還是擔心漢軍的援軍。要是楊茂部直接前出投入,那一旦河間兵出現在東面,他就要被左右夾擊,非常危險。

    而留着楊茂部留在東面,既可以作為支點防備漢軍的援兵,又可以作為威懾力量,牽制漢軍的後備。

    於是,張衝下了這樣的命令:

    「令楊茂部佔據東面坡山脊,威懾敵軍運兵線,防備敵可能於東面出現之援軍。再令,支援你部的突騎三部重新集結,配合中路兵,掃蕩中路殘存的敵軍。」

    此份軍令很快就送到了剛剛品嘗大勝喜悅的楊茂諸將手裏。

    對他們來說,此戰遠遠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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