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弈江山 第七卷馬鳴風蕭蕭,少年正揚刀 第二百一十章 詩仙斷筆

    冷風淒雨之中,一輛囚車被一眾軍卒押着緩緩的朝着歸天台前行進。筆硯閣 m.biyange.net

    囚車行進的過程中,不斷有學子和百姓跪於道路兩邊,神情哀痛,不停的呼喚着李知白的名字。

    一路行來,不斷有人追着囚車沿路冒着風雨追跑,神情淒婉,全然不顧漫天冷雨。

    蒼天當哭,所以才用了這一場冷雨,澆透了多少寒士們亦曾滾燙的心。

    出於名閥的楊恕祖,就因為足夠高貴,便是龍煌台炸了,死了那麼多人,還是照樣能夠安然無恙。

    可是出身尋常寒門的李知白,無論他被冠以詩謫仙也好,詩詞大家也罷,也不管他的詩詞已然普及到尋常百姓和婦孺都知曉的程度。

    大晉有語,凡井水處,皆頌李知白。

    頌的是李知白足以流芳千古的詩文,頌的是人們對這位寒士出身的詩詞大家風骨的敬重。

    偏偏這大晉,門閥後人皆可包容,無論大罪滔天,卻容不下一個萬眾寒民中走出的一個文學大家!

    這便是所謂的包羅千萬氣象的大晉!這便是所謂上位者的眼界和胸懷。

    可悲可嘆!

    囚車吱呀,發出沉重的聲響,仿佛地底無邊的冤魂淒鬼不甘的嘆息。

    李知白長身立於囚車之上,罪衣罪裙已然被冷雨打濕,臉上也滿是雨水。

    他面容平靜,任憑那些追着囚車的學子在他耳邊淒涼的呼喚,卻緊閉雙眼,抬頭向天,一語皆無。

    冷雨如瀑,打在他的臉上。

    而他卻依舊高揚着頭顱,似乎從來都不畏懼風雨的寒冷。

    身後萬千學子盡匍匐,身前風雨淒淒斷頭路。

    囚車在行了最後一程之後,終於緩緩的停了下來。

    囚籠洞開,李知白微閉的雙眼睜開,輕輕甩了下臉上的雨水,忽的抬眼朝着前方的離地不到一丈的木台看去。

    木台空蕩,只有一個木樁台,木樁台的顏色,似乎又因為沾染血液的緣故,顯得稍有些暗紅。

    那裏便是我斷頭之處麼

    李知白淡淡的想着,臉上竟閃過一絲微笑。

    有不甘,有淒涼,有不屑,亦有安寧和恬淡。

    終究是到了這一刻了。

    若是旁人,到了這裏怕是早就面色死灰,成了一堆了。

    可是李知白卻似乎比平時更加從容淡然,臉色雖蒼白,但眼中卻有光。

    身旁獄卒似乎覺得李知白動作有些慢了,忽的厲聲催促道:「走快些,磨磨蹭蹭的做什麼」

    說着便要來推搡。

    李知白面色一冷,沉聲道:「李某自己會走,無需勞煩」

    說着大步走下囚車,竟是一點的畏懼都沒有。

    只是,他方一下車。

    便看到前方數百個身着藍白相間的太學院制式儒生服的年輕學是子,忽的不顧一切的衝破路邊把守的軍卒,如潮一般朝自己這邊涌了過來。

    軍卒喝止不住,一臉的無奈。

    路邊的百姓也頓時騷動起來,人潮翻湧,都往前擠去。

    「李大家李大家!」

    人群之中,不斷傳來人們的呼喊。「李大家無罪!放了李大家!李大家無罪」

    聲浪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

    終究那些都是尋常百姓,小民而已,面對手拿尖矛利刃的兵士,也只能隨波逐流,喊喊口號,助助聲勢罷了。

    加上朝廷知道今日定然有人生事,所以加派了數倍的兵士。

    所以小民百姓,是無論如何也近不得前去的。

    可是那些太學院的學子儒生,卻是無論如何不敢死命的攔的。太學者,國家最高的學府,這裏面有多少日後的重臣,若是今日全部得罪了,以後還有好果子吃。

    所以兵卒只是稍作阻攔,便由着這數百太學學子去了。

    但見這數百學子蜂擁而來,離着李知白不過三丈,忽的有太學生高喊道:「眾位學子,跪!」

    風雨淒淒,蒼穹漫捲。

    這數百太學學子,皆甩衣跪倒在地,一時之間,衣浪雨浪,渾然一體。

    數百太學生,跪在地上,淒淒哀哀。

    「叩——!」

    一聲喊,數百學子齊齊朝着李知白叩拜起來。激盪起地上的積水迸濺四散。

    李知白原本神色平靜,看到眼前這番光景,不由的滿腹心酸,心神劇震。

    長嘆一聲,淚流滿面。

    「諸位,諸位,快快請起,李知白何德何能,諸位這一拜,李知白受不起的」

    李知白雙手顫抖,便要來扶第一個學子。

    可是手上手銬沉重,他扶人的動作做的頗為艱難。

    再加上這數百學子執意跪地,不肯起身,李知白無論如何都攙不起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李知白心中着急,害怕上位者遷怒於這些太學生,只得大聲喊道:「諸位!諸位聽我一言,諸位都是我大晉千挑萬選出來的絕艷之才,能夠進入太學,更是有身份,有前途的尊榮,各位趕快請起,切莫因為我這個朝廷死囚而自誤也,若真的因我牽連諸位,李知白死也難瞑目也!」

    可是,這數百太學生卻仍舊跪着不起,齊聲高喊着:「李大家無罪!」

    便在這時,歸天台裏面的監斬棚中,人影晃動,監斬官一臉嚴肅的走了過來。

    負責監斬李知白的是朝廷刑部的一名侍郎,姓王名良櫟,看年歲亦有五十餘歲,黑髯之中夾雜了一些白色,看起來一臉莊肅。

    見監斬官大人來了,慌得旁邊軍卒急忙舉傘過來。

    王良櫟先是淡淡的看了一眼跪在近旁一大片的太學生,並未呵斥,然後走到李知白近前,竟朝着李知白拱了拱手。

    慌得李知白趕緊還禮,舉手間,鐵鐐震響。

    李知白誠惶誠恐道:「大人乃朝廷親命監斬官,李某人可當不得大人如此」

    王良櫟並未因為李知白已是馬上要被處死的死囚而有半點輕慢,沉聲恭敬道:「李大家不必妄自菲薄,世人皆知李大家乃是為我大晉真正留下幾篇名篇所累,而獲此死刑,李大家風骨若受不得本官一禮,何人可受的呢」

    李知白心中動容,忙問道:「王大人直抒胸臆,卻也是賢良之人,不知王大人尊姓大名。」

    王良櫟忙又一拱手道:「本官,刑部侍郎——王良櫟。今日監斬李大家,也是奉命行事,心中也是不願,可是職責所在,還望李大家勿怪!」

    李知白心中一顫,又細細的打量了一眼眼前的王良櫟,這才淡笑贊道:「原是灞州名士王家之人,王良櫟王大人,王大人能如此說話,果真不墜王氏名門之風也!某區區死囚,怎麼會見怪!」

    王良櫟這才拱手嘆道:「李大家風采,本官亦神往已久,可嘆卻是在此相見,怎麼不叫我傷神呢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王良櫟又朝李知白一拱手,這才轉頭對着仍舊跪地不起的數百太學生沉聲肅然道:「諸位!諸位的心思,王良櫟亦知,今日來送李大家的人,何止千萬整個大晉能來的,不能來的都心中默默的關注此事也!可是李大家因何事至於此地耶不外乎一顆拳拳學問之心也,他用生命在完成一件為天下學子文壇計的大事也!諸位如果還如此阻攔在這裏,到時天子震怒,朝廷再降罪於爾等,爾等被太學院除名,已然事小,到時身形俱滅,辜負了李大家的心,卻是事大也!爾等還是在天威未怪罪之前,速速散開了吧,這樣李大家也好安心上路,諸位覺着如何啊!」

    這數百太學生聞言,心中一片黯然淒涼,他們明白眼前這個上官王良櫟說的極是,可是,卻還是不忍心李知白就此赴死。

    不知是誰先喊了句道:「那就斗膽請監斬官大人行個方便,讓我大晉詩謫仙,最後提一次筆,做一篇詩吧!」

    這句話說完,所有人都群情激昂起來,剎那間人聲鼎沸,皆高聲喊道:「對,給李大家紙筆,讓李大家再做最後一首名篇!」

    聲浪一浪高過一浪,未曾停歇。

    王良櫟不敢做主,只得轉身回到監斬棚中,與同監斬的諸位官員商量,大部分官員覺得此事可以,若不讓李知白寫首絕筆詩詞,怕是難以平復千萬百姓們的憤慨。

    王良櫟這才重又走回到,李知白和數百仍舊跪着不起的太學生近前,先衝着李知白一拱手道:「既然百姓們和學生們由此心意,不知李大家可願留最後一首名篇麼」

    李知白聞言,神情一肅道:「故我所願,不敢請爾!」

    王良櫟這才點了點頭,忽的朝這些跪着的太學生和群情激昂的百姓朗聲道:「本官做主,李大家也答應了願做了着最後一首詩詞,然後從容就死!諸位莫要如此悲切,擾了李大家作詩詞的心緒,既然本官答應了大家的要求,大家就要在李大家做了詩詞後,該退後的退後,嚴肅遵守這裏秩序,也好讓李大家安心上路!」

    數百太學生見此,心中也着實沒有其他辦法,讓李知白活命已然做不到了,只能如此,便皆恭聲答應。

    但見王良櫟忽的朝着監斬棚中朗聲大喊道:「紙筆伺候——!讓李大家安心做詩文!」

    早有軍卒捧了紙筆小跑過來。

    只是大雨傾盆,那紙剛一拿過來,便被大雨打濕,卻是寫不得字的。

    王良櫟叫人重又換了紙筆來,忽的奪過為他打傘遮雨的軍卒手中的傘,兩步來到李知白近前道:「李大家安心作詩文,王良櫟不才,親自為李大家執傘!」

    李知白感念王良櫟的大義,忙道:「有勞了」


    可是等李知白握筆之時,那手上的鐵拷實在過重,竟手不能握筆。

    王良櫟看在眼中,忽的大吼一聲道:「左右,去枷去拷!」

    左右軍卒一愣,暗想這可是朝廷欽點的必死之人,此時去枷去拷,萬一讓人給跑了,他們如何吃罪的起呢

    軍卒正自猶疑不前,王良櫟眼眉一立,大聲斥道:「猶豫什麼,本官是監斬官,若是出了什麼事,本官一力承擔!快些」

    左右軍卒這才一臉不情願的走過來,顫抖着手將李知白脖項的枷鎖和手上的鐵拷統統解除。

    李知白再無掛礙,忽的朝着王良櫟一拱手道:「如此,多謝王大人了!」

    說着,一甩長髯,頃刻之間提起筆來,飽蘸濃墨。

    「轟咔——」一道利閃劃破蒼穹,一聲悶雷訇然響徹整個天際。

    風雨如晦,雷電煌煌。

    李知白提筆在手,稍加思索,便俯身在白紙之上寫了起來。

    起初,筆勢稍慢,只寫了前三個字,那筆鋒卻驀地一轉,竟是筆走龍蛇,越寫越快。

    宛若游龍,氣勢驚天。

    那雨和風竟在剎那間似乎有些不敢搦其筆鋒之銳,竟變得無聲而纏綿縹緲起來。

    不一時,李知白絕筆詩已成,忽的右手緊緊攥筆,神情悲壯而豪邁,將那首絕筆詩當着天下人的面吟誦起來。

    那聲音淒絕而雄渾,縹緲而悲涼。

    「何以飄零去,何以少團欒。

    何以別離久,何以不得安!

    筆鋒問天道,墨灑血斑斕!」

    蒼然之中,李知白連連誦讀,已至最後幾遍,在場萬千人皆隨着李知白低聲吟誦起來。

    其聲凜凜,其勢浩浩!

    但見李知白,忽的仰天大笑道:「李知白做此詩後,天下再無詩謫仙,死便死矣,快哉!快哉!」

    言罷,但見他一撩罪衣罪裙,不顧滿身大雨,蹬蹬蹬的上了歸天台,長然立于歸天台正中。

    聲音渺渺,淒絕不悔。

    「詩謫仙既已歸天台上歸天,便要站着亡,絕不跪着死!行刑吧!」

    「咚咚咚——」三聲追魂炮響。

    王良櫟已然不忍再看,負手轉身,悽然大喊道:「刀斧手,準備!行刑!」

    但見一名彪悍雄壯的刀斧手手捧鬼頭大刀,忽的飲了一碗濁酒。「噗——」的一聲,將嘴裏的酒全數噴灑在刀身之上。

    大雨傾盆之中,刀斧手高高舉起了鬼頭刀,刀身被雨珠打的悽厲鳴響。

    李知白忽的抬首,眼睛死死的盯着幾丈之外的那座酒樓的二層一處雅間小窗。

    卻見雨幕之下,風雨之中,那小窗之前,早已站定了那個黑衣少年。

    李知白眼中淚珠點點滾落,對着那小窗前的黑衣少年身影,忽的悽然大喊道:「李知白今日歸天矣!」

    大喊聲中,他右手使勁平生之力。

    「咔嚓——」一聲,手中緊攥的筆,瞬間折為兩段。

    淒風冷雨之中,那窗前的黑衣少年,驀地動了。

    但見他一道殘影便來到了桌前,一刻也未曾猶豫,一把將那黑布包袱掀開。

    映入眼帘的是一張鑌鐵大弓。

    那黑衣少年張弓在手,提弓搭箭,頃刻之間來到窗前。

    將弓一順,那閃着寒芒的弓箭箭尖正對着底下數丈內昂然站立的李知白的心口。

    少年眼中淚光閃動,拉弓的右手使勁,頃刻間已然拉滿了弓弦。

    下一刻,只要他一鬆手,李知白將正中一箭,頃刻斃命。

    可是卻在這緊要關頭,這黑衣少年卻是淚水如雨,整張俊逸的臉上寫滿了破碎的憂傷。

    無奈、憤慨、掙扎、心痛、不舍

    萬般情緒在剎那之間浮現,那拉弓的手也訇然顫抖起來。

    然而,時間卻不允許他撫平所有的情緒。

    那劊子手已然大吼一聲,這是代表了下一刻,那催命的大刀便會下落。

    那少年眼中噴火,逼着自己,平心,靜氣!

    瞄準李知白的心窩,忽的一松握着羽翎的手。

    「嗖——」的一聲尖銳的利嘯,那弓箭如星似火,劃破了萬丈雨幕,直衝李知白的心口而去。

    少年心中默念道:師父,徒兒送您上路!

    頃刻之間,弓箭銳嘯,不偏不倚正中李知白的心口。

    李知白身體猛然劇震,提着最後一口氣緩緩的看向心口處那嵌入的一箭。

    緩緩的露出解脫的微笑,黑暗頃刻即至。

    下一刻李知白的身軀,緩緩傾倒

    「嘩——」人潮狂涌,這不知何處的致命一箭仿佛炸雷一般,將所有人震得驚呆在當場,不過數息,歸天台上台下一片大亂。

    無數人潮直衝向李知白倒下的軀體而去。

    王朗櫟當頭沖了過去,一把抱起李知白,再看李知白生機早已斷絕了。

    整個歸天台頓時一片大亂。

    且說那酒樓二樓雅間的黑衣少年,一箭射死了李知白。

    卻忽的像整個人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轟然跌坐在地上。

    「鐺啷啷——」那鑌鐵大弓,脫手墜在身旁,發出刺耳的聲響。

    那黑衣少年眼泛淚光,慘然一笑,似禱告又似喃喃自語道:「師父,您交給徒兒的兩件事情,徒兒均已做到了,徒兒給您留了全屍,師父您安心去吧」

    時間不允許他過多傷心,因為歸天台突遭變故,定然有朝廷軍卒四下搜索這突施冷箭之人。

    那黑衣少年少年快速起身,一挑門帘,疾步出了雅間,蹬蹬蹬的下得樓板。

    再看一樓,早於人去樓空,所有人都知道了歸天台的變故,爭搶着跑去看了。

    那黑衣少年看過一眼,並不耽擱,快步走到門前。

    酒樓門外。

    黯雲淒雨,冷風怒雷。

    那少年未耽擱一息,黑衣輕動,一頭扎進這滿目瘡痍的江山風雨之中,其勢如雷,其形如電。

    也不知他就這般快步如飛的走了多久,又要走向何方。

    直到早已遠離了歸天台好遠。

    眼前是一處長街。

    滿眼寂寥,一個人影都沒有。

    長街空蕩,冷雨茫茫,其勢若江翻海沸。

    那黑衣少年這才宛若脫力一般,在漫天風雨之中黯然跪於地上。

    長街之上。

    一人,獨影,漫天孤寂。

    半晌那黑衣少年朝着歸天台的方向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頭,才有重新起身。

    腳步緩慢,失魂落魄,只有嘴裏一遍一遍的重複呢喃,聲音悲涼而悽愴。

    「詩仙斷筆,亂世淒離,山河風雨霽;

    人生幾許,晉三萬里,悲歌聲四起」

    他一遍一遍的重複着,漫漫長街,孤魂流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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