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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籟寂靜,白日的喧囂消散的無影無蹤。
杜恆站在院中,抬頭看了看天空。
天空一片漆黑,烏雲遮月。
想是蒼穹正在醞釀下一輪的風雨。
杜恆站在那裏,忽然覺得晚風竟有一股說不出的冷意。
他咒罵了幾句,轉頭朝着蘇凌房間望了幾眼。
房門緊鎖,連一絲縫隙都未曾露出,只有窗戶上氤氳出一片昏黃的燈光,灑在窗台之上,緩緩的暈開。
杜恆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搞不明白,這傢伙天天想些什麼,自打從司空府回來,就把自己一個人鎖在房內,也不讓人進去,一臉不開心的模樣,也不知是誰惹了他唉」
杜恆嘆息着搖頭,轉身回到了灶房,將剩菜又熱了一次,轉身端了出來。
他來到蘇凌門前,推了推們。
房門從裏面插上了,推不開。杜恆無奈的搖了搖頭喚道:「蘇凌,你開開門,把自己鎖裏面,不吃飯也不說話,這是要幹嘛!」
房門內傳來蘇凌無精打采的聲音道:「你有什麼事情」
杜恆先是一愣,隨即嚷道:「飯食都給你熱了八遍了,你好歹讓我送進去,你吃兩口啊」
半晌,房中蘇凌的聲音再度傳來道:「不吃不餓不開門!」
「我」杜恆瞪大了牛眼,卻也沒轍,只得咒罵了幾句道:「行,你就自己餓死在屋裏吧,沒人管你」
他雖這樣說着,還是把飯食放在了門口,這才嘆息着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待他走了好久,房門吱呀一聲緩緩開了。
蘇凌站在房門前,眉頭微蹙,一臉的凝重,抬頭看了眼天,覺着似乎快要下雨了。
他又搖頭嘆息一陣,低頭看到盛着飯食的托盤放在門口。
托盤內,一碗白粥,兩碟鹹菜,一張粟米餅。
蘇凌知道這是杜恆怕自己會餓,所以將這些飯食放在了門口。
他嘆息了幾聲,這才收拾心情,搖了搖頭,躬身端了盛着飯食的托盤,轉身進了屋,將托盤放在桌案上,回身又將房門插死。
插房門的一一瞬間,外面冷風呼嘯,彤雲翻滾,樹枝搖晃作響。
蘇凌忽然覺得渾身冷意襲來。
使勁的關好門。
外面的冷風人間,被這道緊鎖的門隔絕。
只有這間屋子,用溫暖昏黃的燈光撫慰着自己。
吃點吧人總還得吃飯不是。
蘇凌不去管那兩碟鹹菜,只將那碗白粥端了起來,用勺子盛了一勺,朝自己的嘴裏塞去。
往日的白粥香氣四溢,杜恆熬粥的功夫更是一絕。
可是今日他吃到嘴裏,竟是滿嘴苦澀。
蘇凌強迫自己將白粥咽下去,更是覺得腸肚皆苦。
他索性不管這些,只埋頭吃粥,手上的勺子盛了一滿勺又一滿勺的白粥。
蘇凌就這樣不管不顧的,埋着頭,一勺接着一勺的往嘴裏塞,動作越來越快,仿佛機械的重複這個動作,與吃無關。
直到滿嘴被白粥填了個滿滿當當。
他忽的怔怔停下。
白粥微微的順着嘴角流出。
他似乎渾然不覺,連擦都不去擦一下。
然而,他手上的動作剛剛停止,整個肩膀便開始不住的抖動起來。
再抬起頭的一剎那。
淚水轟然而下。滿臉清淚。
他就像無助的孩子,無聲無息的流淚,淚水在他臉上肆意流淌,他不去擦拭,任淚水流着,一點一滴的流進盛着白粥的碗中。
他就這樣,無聲流淚。
滿眼悲哀、無奈和破碎的憂傷。
甚至還有一絲絲憤怒。
粥中摻雜了淚水。
卻是吃不成了。
他這才緩緩的將碗放下。
看向跳動的燈光,淚眼迷濛。
他的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着在司空府發生的一切。
那是他悲哀的源頭。
他盡力了,盡力爭辯,盡力維護,甚至於懇求和威脅。
連不做將兵長史的話都說出來了。
他只有一個目的,詩謫仙李知白無罪。
他懇求司空蕭元徹,不要處死李知白。
那個謫仙風骨的詩文大家。
可是,蕭元徹絲毫不為所動。甚至怒斥蘇凌全然不顧大局,是不成熟的表現,幼稚到可笑。
蘇凌不明白。
一點也想不明白。
救無辜的生命,與大局和不成熟有半點的關係麼
更何況,所救之人還是在關鍵時刻,仗義直言,只為自己追求純粹文章的風骨大家——李知白!
是不是所謂上位者,稍微有人不合他意一點,他便容不下
是不是所謂上位者,為了自己所謂的大局利益,便可不管不顧的殺一個無辜的人無論這個人是無辜百姓,亦或者文章大家
權利,使人冷血而瘋狂!
天下的的上位者都是如此麼
他幾乎和蕭元徹糾纏到撕破臉的邊緣了。
可是自己終究不是上位者。
他執拗不過這個向來標榜殺伐決斷的上位者。
他一遍一遍的回想眼看情勢失控,郭白衣急忙的沖他使眼色,更不管不顧的打圓場,將說到絕路的話拉回來。
然後自己被郭白衣死命的拉出司空府。
他亦曾問他,白衣大哥,李知白何罪之有他不過是個一心鑽研詩文的大家。
他不曾屈服於天子的命令,亦不曾屈服於司空的權勢。
他真的只是跟隨自己的內心,講了自己該說的話。
他在龍煌詩會的最後一刻,還是遵守了自己的本心,選了蘇凌的詩文為魁首。
他遵從了自己的風骨!
可是正因為此。
天子不容他!清流不容他!司空亦不容他!
這個天下,就是這麼的荒唐。
保持本心,不可!
一心做文章學問,不可!
不趨炎附勢,不折風骨,亦不可!
站隊,必須站隊,還要站好隊,選好主子,只有這樣才可以苟活!
荒唐麼荒唐!
不荒唐麼世人不都是如此,何來荒唐
蘇凌兩隻手不住的顫抖,使勁的攥在一起,久久的不能平靜
夜深。
太尉楊府。
所有人都已經睡去了。
只有府內最後面的書房仍舊閃着微光。
楊文先。大晉太尉,正一個人獨坐在桌案之前,望着跳動的燈焰,一臉的淒涼和悲哀。
楊氏,大晉望族名閥。
歷經四代,先人們前赴後繼,自己這第五代楊氏門閥的族長更是苦心孤詣,戰戰兢兢,不結黨、不營私,不站隊,保持一顆不爭之心。
終於楊氏幾經風雨,在自己的手上終成屹立龍台的舉足輕重的大族。
他自以為自己不站隊,敬天子,遠朝黨。楊氏一族便可世代平安永存。
可是他還是敗了。
龍煌天崩的那一刻,他楊文先,和他身後的整個家族,一敗塗地。
楊文先手中舉着一面銅鏡。
他緩緩的看了一眼銅鏡里的自己。
皺紋堆累,白髮如霜。
「終究還是老了啊或許自己選擇主動離開,才是最好的結果吧」楊文先長嘆一聲,自言自語,聲音淒哀。
可是,真的就這樣無聲無息的走了
他走了卻是一了百了。
可他年歲正好的兒子楊恕祖怎麼辦
他身後的整個楊氏家族的命運又該怎麼辦
楊文先啊楊文先,你真的可以什麼都不管麼
忽的,他面如死灰的眼神之中,那股熄滅多時的希望之火,在一瞬間莫名的被點燃。
燭光之下,他眼中有火燃燒,仿佛焚燒着他這副蒼老軀體最後的精力。
必須要做點什麼!必須要!
不為別的,我是楊氏家族的族長!
我亦是大晉太尉!
楊文先忽的騰身站起,一把抓過一大團宣紙,雙手顫抖着,將宣紙在他面前的書案上鋪的平平整整。
研墨,提筆。
略加思索,筆走龍蛇,一行行小篆從他筆下轟然而現。
一句一嘆,一字一血。
少頃,他終於寫完了。
楊文先這才如釋重負的放下手中的筆,長長的嘆了口氣。
擱筆,枯槁的雙手拿起這幾頁寫滿小字的紙,一遍又一遍的讀了起來。
不知道讀了多久,所有的遣詞造句,所有的血淚剖白,在他看來沒有任何不妥之後。
楊文先這才緩緩的抬起頭來,燭光之下。
老淚縱橫。
如今,放不下的,只有恕兒了!
他顫抖着手,將這幾張紙封好,放在書案最顯眼之處。
然後緩緩起身,似自言自語道:「是該去跟恕兒告個別了時辰也不早了」
他抬頭看向天際。
淚光之中,竟還有絲絲的悽慘淡笑:「看看,這天亮的多快東方天空都發白了我的時間不多了」
他自言自語的說着,緩緩起身,腳步竟顯得比方才從容許多。
大族族長,門閥名士。
當有符合自己的身份和氣度。
楊文先,亦不能丟臉!
他想到這裏,那腳步更加的從容不迫起來。
他一步一步的向後宅走去。
身後,寒風凜凜。
一間臥房。
燈光皆滅,房門關着,卻並未上鎖。
屋內,楊恕祖已然睡着了。
自打龍煌台一炸,他惶惶不可終日,每日擔驚害怕。
茶飯不思,不敢睡覺。
他知道,自己這次死定了。無論是天子亦或者司空府。
都不會放過自己。
所以這兩日,只要聽到府內稍有嘈雜響動,他都心驚肉跳,甚至會驚恐的大喊大叫。
他以為那是司空派了人來殺他。
就這樣,他折騰到筋疲力竭。
直到今晚,他實在扛不住了,這才昏昏睡去。
然而不過剛入睡。
他便聽到窸窸窣窣的開門聲,還有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響。
他驀然翻身坐起,驚恐的望向門口。
「是誰在那裏」楊恕祖神情惶恐,聲音顫抖。
一人,手中提着一盞紅燈籠,朝自己緩緩的走了過來。
楊恕祖剛想驚叫。
那人卻先開口了,聲音蒼老而平靜:「恕祖兒,莫慌,是為父」
楊恕祖這才定了定神,細細看去。
果然是自己的父親。
燈籠之下,但見父親玉簪別頂,一身莊肅的太尉官服,整整齊齊的穿在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褶皺。
楊恕祖這才心神稍定,低聲行禮道:「父親這麼晚您怎麼來孩兒房中了。」
楊文先手提燈籠,拉了把椅子,坐在楊恕祖榻前。
滿臉的疼愛和慈祥。
那是一個父親對自己兒子獨有的深情。
他朝楊恕祖擺擺手道:「風大,你身子弱,快躺好」
楊恕祖愣了一下,依言躺好。
楊文先又細心的替他將衾被四角掖好。
這才借着燈光,緩慢而慈祥的久久看着自己的兒子。
這是他的兒子。
他英俊、聰慧,有文才!
放眼整個大晉亦有才名!
他是我楊文先的兒子,他要繼承我楊氏族長的位置,守護我楊氏門閥的榮光!
楊文先這樣想着,朝着楊恕祖慈愛一笑,緩緩低聲道:「為父睡不着,過來看看你」
「父親」楊恕祖只喚了一聲,便已滿眼淚水。
「哭什麼有為父在,天塌不下來!便是真塌下來,也有為父為你擎着!」
楊文先忽的看着楊恕祖,沉聲道。
「可是父親」
楊文先忽的擺擺手,打斷楊恕祖的話,眼中似有回憶神色,更有淡淡柔光道:「恕祖兒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哭,是什麼時候麼」
楊恕祖只得收拾心情,一低頭吶吶道:「太久了孩兒記不清了」
楊文先滿是寵溺的望了一眼自己的兒子,淡笑着緩緩道:「那是你四歲的時候,你母親給你買了一個糖人,你拿在手裏,跑去找司空的三兒子思舒,未曾想那蕭思舒竟一把將你手中的糖人奪了過去,他自己吃了你覺得委屈,便大哭着跑回家來見我」
楊恕祖聞言,不知道自己的父親今日為何說起這陳年往事,但他不敢打斷父親的思緒,只得臉一紅道:「那是孩兒當年太小」
楊文先一擺手,忽的一字一頓問道:「兒啊你還記得當年為父是如何對你說的麼」
楊恕祖想了想道:「孩兒記得父親對我說,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想吃就自己爭取,讓自己儘快長大,做到跟蕭家平起平坐的時候,所有的糖人都將是自己誰都不敢再搶。」
楊文先點點頭道:「那時你還小,可能聽不懂為父話里的意思」
楊恕祖低頭不語,忽的抬起頭一字一頓道:「父親孩兒如今明白了」
楊文先這才欣慰的看了他一眼,眼中滿是期許道:「現在明白還不晚啊恕祖兒啊父親老了或許等不到你強大的那一天了可是你記住人活一世,不易啊!只要你活着,就要變得越來越強大,只有這樣,你想要什麼,才能擁有什麼!兒啊,你明白麼!」
楊恕祖不知道深夜父親忽來,為何要對自己說這些,心中疑惑,但見父親說的鄭重,這才使勁點點頭道:「孩兒記下了!孩兒努力,絕不辜負父親的期望!」
楊文先這才驀地大笑起來,望着楊恕祖的眼神熠熠有光道:「為父相信我的恕祖兒終將強大!終可以擔負起興復我楊氏一族榮光的使命!為父會看着你一步一步的成長,一步一步的做到」
楊恕祖使勁的點點頭,剛想說話,卻又想到龍煌台一事,自己怕是朝不保夕了,只得滿臉沮喪道:「可是父親孩兒怕是過了今晚,就會被定罪處死了」
楊文先忽的眼眉一立,一把抓住楊恕祖的手,沉聲道:「恕祖兒,你記住,這天下,無論是誰想要你的性命,還要先問我答不答應!」
「父親」
楊文先篤定的點點頭,又握了握楊恕祖的手,聲音平靜道:「睡吧好好睡一覺明日,一切都會好起來為父守着你」
楊恕祖直到這時,才終於回歸一個孩子的心態,使勁點點頭道:「父親您就在孩兒房中不要走,孩兒方能睡着」
「為父哪裏都不會去,就在恕祖兒身邊」
不知過了多久。
楊恕祖終於安然睡去,臉上還掛着安心的微笑。
楊文先這才幽幽長嘆,緩緩站起身來。
輕輕拿了那紅燈籠,輕輕的走到房門前。
他最後一次回頭,看向楊恕祖的眼中,滿是不舍和淒涼。
床上,楊恕祖睡得安然。
楊文先這才緩緩的回過頭,走出房門,反手將房門帶好。
走入一片冷風之中。
楊府書房。
燈光昏沉。
似乎還是那個紅燈籠發出的點點微光。
書房門緊閉着。
楊府院內,風聲悽厲,呼嘯陰冷。
大雨終於落下。
烏雲如怒,風雨如晦。
激盪在這個殘酷的世間。
蒼老的聲音透雨而出。
悲涼而決絕。
「風雨已至,來接我大晉太尉上路了」
「啪嗒——」
一聲清響後。
死寂瀰漫。
整個楊府終於變得無聲無息。
連那盞紅燈籠的微光都湮滅在了風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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