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弈江山 第七百七十二章 我們仨

    「丁小乙,不要以為我不會對你出手!」慕容見月的聲音有些顫抖。

    丁小乙卻不說話,只是用軟劍指着慕容見月,一步不退。

    蘇凌長嘆一聲,頗為無奈地朗聲道:「唉!我都說過了,我最不喜歡喊打喊殺的......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說,小乙是個男人的話,坐下......」

    丁小乙一怔,看向蘇凌道:「蘇督領,可是......」

    「坐下!......」蘇凌的聲音又提高了一些,然後朝着慕容見月淡淡一笑道:「慕容姑娘......你對小乙的感情,我看得清楚明白,你也不用否認......現在只有你我三人......就算小乙不出手,便是蘇某一個人,怕是也不是你想殺便殺得了的......」

    慕容見月冷眸閃出一道殺意,蘇凌卻又淡淡道:「退一萬步,便是我蘇某束手就死......你覺得暗影司會放過這件事不追查......你可以不顧你的安危,可是你就不替小乙想一想麼?咱們三個人,你和小乙都安然無恙,我卻死了,你覺得小乙能解釋得通麼?......你若想讓丁小乙蒙受不白之冤,讓暗影司誤會你和丁小乙聯手殺了我,那請你自便吧,蘇某絕不還手就是......」

    說着,他看嚮慕容見月,一臉的風輕雲淡。

    「我......」慕容見月手中的劍緩緩垂下,低頭不語。

    「我方才說過的......我現身的目的,不是要與你慕容見月敵對的......碧波壇已經從某一個方面來講,放棄了你......所以從某些方面來講,你已經算不上碧波壇的人了,除卻碧波壇這唯一一點,你與蘇某並無怨仇罷......稍安勿躁......還請先冷靜下來,聽蘇某說幾句話,你要覺得蘇某說了一通屁話,那再殺我不遲,如何啊......」

    慕容見月思緒連轉,她心中承認蘇凌說得很對......罷了,且聽聽他想說什麼......

    慕容見月再次收了長劍,冷冷地席地而坐。

    「蘇凌......你還想說什麼!」慕容見月面無表情道。

    「我?......我想聽故事啊......」蘇凌聳了聳肩,聲音卻十分誠懇。

    「這許多年,我見過許多人,也跟許多人講過故事......」蘇凌的神情有些滄桑之意。

    他看向丁小乙道:「小乙啊,我說讓你跟慕容姑娘破鏡重圓,言歸於好這句話,的確發自本心......可是,我要做得到這些,就得知道你和慕容姑娘的往事......這個故事,你可願給我講一講麼......」

    丁小乙聞言,眉頭微蹙,低頭沉默了半晌,方點了點頭道:「好吧......我跟慕容之間的事情......是我埋藏在心中,想着要帶進棺材之中的......既然蘇督領想聽,那小乙便試試講一講罷......」

    「小乙的家鄉,跟慕容一樣,皆在遙遠的沙涼大漠——敦掖。」丁小乙的聲音平緩而低沉。

    「小乙的整個年少時光,都是在那裏渡過的......但,我並非從小就認識慕容......起初小乙的家還算能夠自給自足嗎,解決溫飽......小乙的爹娘都是老實本分的農民,在敦掖城,依靠雙手揮舞着農具,一點一點地開荒,開闢了不到一畝的薄田......」丁小乙的神情陷入對往昔的回憶之中,臉上的滄桑之意也逐漸變得濃了起來。

    蘇凌點點頭道:「沙涼,敦掖......也就是凌武城......那裏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世間,蘇凌定要去走一走的......」

    「雖然只有不到一畝的薄田,可是那裏是沙涼,滿眼皆是浩瀚無垠的沙漠,能夠在那裏有這樣一點田地,用來耕種,父親偶爾深入沙漠獵來一些動物,我和我阿姊,也還能夠每日吃飽飯......這已經比敦掖大多數人過得好上許多了......敦掖城,那個時候,荒涼得很,那裏的百姓,能每天不餓肚子,已然是最大的幸福了......」丁小乙緩緩道。

    「阿姊長我五歲......我們一家四口,過得拮据但無憂無慮......」丁小乙緩緩地嘆了口氣,眉頭也越蹙越緊。

    「可是.....敦掖,乃至整個沙涼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啊......這其中的原因,蘇督領,想必您明白吧!」丁小乙緩緩的抬頭,看向蘇凌。

    蘇凌點了點頭道:「皆因那王熙做的錯事,沙涼鐵騎禍亂京都龍台......」

    丁小乙點了點頭道:「是啊......所以,這場禍亂之後,沙涼、敦掖、大漠便成了朝廷揮之不去的陰影......朝廷開始無以復加地扼制整個西北沙涼,每年的賦稅、徭役越加的繁重,加上各路諸侯對沙涼也是心有餘悸,恨不得都要踩上一腳......於是沙涼在各方的盤剝之下,百姓生活日益艱辛,餓殍遍地,家破人亡,律法廢弛,盜匪橫行,朝廷派去的官吏,不但不為民做主,甚至還要巧立名目,剝削百姓,中飽私囊......甚至官匪勾結,大興不法之事,整個沙涼,成了不法之地,治安廢弛,武鬥盛行,每天都有橫屍街頭的人......整個沙涼,成了被大晉遺忘的沒有希望的地方......」

    丁小乙緩緩閉上眼睛,劍眉竟不能自持地顫動着。

    他忽地睜開眼睛,眼中滿是悲憤道:「可是,這所有的罪,所有的惡,都是那個王熙造成的,他與各方勢力,與大晉朝廷之間的神仙打架,禍及百姓,可是......蘇督領,沙涼大不部分的人,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他們從來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為什麼,這所有的一切不公、不允,所有的罪責嗎,都要這些百姓來承擔呢?這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之下,百姓如此悲涼,公平麼?」

    「小乙,有的時候,這天下和時局使然,我們都無能為力啊......」蘇凌嘆息道。

    「蘇督領......小乙小的時候,有兩個很好的玩伴,一個叫做子耀,一個叫做阿政......他們都是清白家的孩子,父母都是老實本分的普通農戶......我們三個小孩兒,總在一處,捉小蟲子,玩耍嬉鬧,或者就什麼都不做,就坐在沙土堆上,看滿天黃沙,長河落日......」丁小乙的神情,仿佛出現了孩提時,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還有自己最好的兩個玩伴——子耀和阿政。

    「那時候的我們仨,從來都是無憂無慮的,從來都不知道什麼是門第,什麼是身份,什麼是低人一等,尤其是子耀,那是一個很愛笑的小男孩,笑起來的時候啊,露出兩個小虎牙,天真爛漫,可可愛愛......」

    丁小乙的聲音帶着一絲開心道:「蘇督領,你知道麼,子耀家裏是種蘋果的,每每蘋果成熟的時候,他就幫着父母摘下蘋果,推到敦掖的集市上販賣,他還會趁着大人們不注意,偷幾個蘋果,帶回來給我和阿政吃......我們坐在沙堆上,一起吃這蘋果......那蘋果是小乙吃過最甜的東西......」

    「那子耀現在在哪裏?應該和你一樣,成人了吧,你和他若是見到,還會一起吃蘋果麼?」蘇凌被丁小乙眼中的笑意感染,也淡笑問道。

    可丁小乙的笑意,卻在這時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淒涼和悲哀,他的聲音低沉,艱難地吐出三個字:「他......死了......」

    他驀地看向蘇凌,聲音低沉嘶啞:「子耀死了,死在了十三歲那年,他再也長不大了,他再也沒有機會走出那個滿是風沙的沙涼,去看看外面的風景了!」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難道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蘇凌一臉震驚,疾問道。

    「呵呵......」丁小乙苦笑搖頭,「若是得了不治之症而死,那也算子耀的命,命里如此,也怨不得什麼......可是,蘇督領,他是被如他這般年歲的三個男孩活活打死的!活活打死啊!」

    丁小乙一字一句,皆在控訴。

    「活活......打死?還是如他年歲的一般的孩子?這怎麼可能!」蘇凌一臉的難以置信。

    「窮人的孩子,若想改變命運,只有一條路可走,要麼從軍,要麼讀私塾......將來考取功名......沙涼敦掖,雖然很亂,可是......我們三個孩子的父母,還是咬牙攢了積蓄,送我們到鎮上的墅里去讀書,做學問......只是,誰都不曾想到,這一去,卻成了子耀的不歸之路,子耀竟因此喪了命!」丁小乙一臉悽然道。

    「十歲那年,我、子耀和阿政三家父母坐在一起,湊夠了銀錢,送我們三人到鎮子上念私塾......他們對我們三個小孩說,好好讀,好好學學問,我們三家以後都要指望你們了......當時我們仨,都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學,一定要聽私塾先生的話,學個名堂出來......」


    丁小乙苦澀地笑道:「可是......事與願違啊,那私塾怎麼是尋常人能上得起的......我們三個都是窮孩子,私塾里,不是里正的公子,便是做官做吏家的公子.....他們打心眼裏看不起我們三個啊......我們在學校倍受欺負,他們那些富人家的公子,糾結在一起,發動整個墅堂的孩子,辱罵我們,毆打我們......我們每天都被打得鼻青臉腫,渾身是傷!」

    「就因為我們身份卑賤,就因為我們該受欺負!就因為他們看不慣我們!」丁小乙眼中滿是恨意,一字一頓道。

    「還手啊!為什麼不還手?還有你們私塾的先生是瞎了麼?看不到你們被打,受欺負麼?」蘇凌也有些怒了。

    「我們......三個人,本就瘦弱,還手?只能遭致更恨的毒打,受更大的欺負啊!那私塾的先生,他不瞎,他也看得得到,可是,那些都是公子,他們或多或少都有些權勢,而我們只是窮苦人家的百姓,一無財力,二無背景,他會真心地管我們麼?」丁小乙淒涼道。

    「我們不是沒有向先生舉發,可是,先生說......他說,這是小孩童之間的打鬧嬉戲,能算個什麼事呢?他不但不管,更漠視縱容,反而我們舉發他們,被他們知道,還會招來他們更加變本加厲的毒打和欺負!」

    丁小乙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慕容見月渾身顫抖,眼中滿是揪心的心疼,她忽地喃喃道:「小乙,這些.....你為什麼不對我講,為什麼不對我提半個字!」

    「我......慕容,你我相識,早已時過境遷,那些不好的事情,就像夢魘,我不想說,也不想回憶了!再者,說出來,還有意義麼?」丁小乙一怔,再次低下頭去。

    「蘇督領......那年的初春,子耀忽然跑到我家,興高采烈地告訴我說,墅里那三個打我們,欺負我們最恨的三人,要找他去玩......當時我覺得不對勁,我怕他們三個再欺負子耀,便勸他不要去,但他說,這樣一直被他們欺負,也不是個事,這次他們主動相邀,那他便跟他們好好說說,讓他們以後不要再欺負毆打我們了......我給了他一些銀錢,十九個銅板......我說,子耀啊,你不要激怒他們,他們如果再欺負你,你把這些銅板給他們,讓他們放過你......知道麼!」

    「子耀開心的拿了銅,點頭說,讓我等他的好消息,才興高采烈地去了......他走後,我越加的不放心,在家來等了一陣,這才追了出去......」

    丁小乙的虎目之中泛起淚光的,低頭克制了許久,方抬頭,聲音低沉道:「可是......我還是去晚了......為尋了子耀許久,終於在一個廢棄的田棚子發現了子耀和那三個男孩......可是,那三個男孩根本就是三個惡鬼!他們根本不是找子耀去玩的,而是要殺了他啊!我當時害怕極了,躲在一棵樹後,我眼睜睜地看着這三個惡鬼,他們......」

    丁小乙的聲音顫抖,如何也講不下去了。

    「他們做了什麼?做了什麼?」蘇凌的心驀地揪緊了。

    「那三個惡魔,舉起了做農活的爬犁,狠狠地砸向子耀,子耀被他們砸倒在血泊之中,他們還不放過,瘋狂的,歇斯底里的用爬犁,將子耀的臉、頭砸得面目全非,血流遍地......直到子耀失去了最後的生機......」

    「什麼,十幾歲的孩子......做的卻是如此泯滅人性,喪盡天良的事情!他們在殺人啊!.......」蘇凌的聲音不可置信,更多的是痛心和憤怒。

    「後來,這三個惡魔殺死了子耀,又在沙土中挖了個坑,將子耀掩埋,然後......揚長而去!」

    「等他們走了許久,我才渾身顫抖地爬到掩埋子耀的地方,用手,用他們遺留在那裏的犁耙,拼了命的將沙土挖開.......我看到了,子耀慘不忍睹的屍體,他的臉早都稀爛,還往外冒着血......我看到他小手中還緊緊地握着,那......十九枚銅錢!緊緊地握着!......」

    「我好恨!我恨我自己為什麼沒有當時衝過去,為什麼沒有不顧一切地跟那三個惡魔拼命!......」丁小乙一臉的愧疚,忽地揚起手,狠狠地在自己的臉上抽了幾下。

    「小乙!......」

    慕容見月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悽然地喚道,滿臉的心疼。

    蘇凌感覺自己的心被揪得難受,拍了拍丁小乙的肩膀,沉聲道:「小乙,這不是你的錯,你當時也是個弱小的孩子,你若真的衝過去,這三個惡鬼,不介意多殺一個......」

    他頓了頓,忽地一字一頓道:「報官啊!去報官啊!大晉刑律寫得清清楚楚,殺人償命!」

    「報官?呵呵......」丁小乙悽然一笑,「蘇督領,報了官了......可是沙涼,尤其是敦掖,律法廢弛,何人心中還有那把高懸的律法之劍!」

    「可是再如此,大晉刑律也寫得清楚明白,凡年滿十歲者,殺人等不法之事,一律判死!官府就算在忌憚這三個惡鬼的家世,可是律法不容褻瀆!」蘇凌沉聲道。

    「律法是人寫的,怎麼執行,也是人決定的啊!蘇督領,他們都是官宦富家,便是大晉京都龍台城,也是官官相護,何況早已視法度為無物的敦掖沙涼!」丁小乙悲憤道。

    「那三家的大人,勾串官府,私改了那三個行兇兇手的年歲,於是,他們從十三歲變成了九歲!然後官府堂而皇之的宣佈......年歲不足,不予處刑,又裝模做樣的訓斥一番,美其名曰訓誡申飭......然後這三個行兇的惡鬼,安然無恙,大搖大擺的走出了縣衙!」丁小乙眼中的憤怒在熊熊地燃燒。

    「怎麼會這樣?律法便是要保護好人不受歹人的侵害,一旦有人不顧律法,侵害他人,必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這是歷朝歷代不容置疑的根本!為什麼......」蘇凌只覺得胸中憋悶的難受,壓抑得讓他呼吸不暢。

    「蘇督領,你以為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麼?遠遠沒有!」

    丁小乙的聲音驀的大了許多,「因為是我家告發的他們,還有阿政家.....接下來,便是他們對我們兩家瘋狂的報復!」

    「那一年,沙涼大旱,顆粒無收......可是,食不果腹的是我們這些窮苦的百姓,根本餓不着那些門閥、鄉紳、官吏之家啊,他們用低價逼着我們家和阿政家,將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農田和果田以極低的價格賣給他們,然後收取我們高額的銀錢,讓我們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替他們耕種,所有的收成,只留可憐的口糧,然後皆盡被他們搜颳走!」

    丁小乙說着,驀地抬起頭道:「蘇督領,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還要給他們掏銀錢,收成十之八九還要交給他們!蘇督領啊!這是什麼狗娘養的道理!這是什麼狗娘養的世道!」

    「這件事,小乙認命,窮苦百姓,皆受他們的壓榨,便是大晉盛世就已如此,何況如今的大晉乃是看不到一絲希望的亂世!」

    丁小乙忽地神情愈冷,臉上的恨意滔滔:「可是,誰為死去的子耀主持公道!他的生命永遠的定格在十三歲!就這樣結束了,徹底的結束了,而那些殺人的惡鬼,還在逍遙法外,還在錦衣玉食,還在猖狂跋扈,還在變本加厲地欺凌霸道!」

    「子耀失去的性命,我們遭受的不公,所有的這一切,所有的!......我們該向誰討要!這一切,又該算到誰的頭上!」

    「小乙......」

    蘇凌默然,緩緩的低頭,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既然那律法兒戲,既然那天道不公,既然那世間皆黑!那這一切,就由我,丁小乙,去討還一個公道罷!」丁小乙驀地大吼起來。

    他的眼瞳通紅,眼角欲裂,神情冰冷而絕望。

    「復仇!我在等待一個時機,時機若到,子耀的,我們家的,阿政家的,這所有的不公,所有的屈辱,丁小乙將會讓他們全部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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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二章 我們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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