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冬日的早晨,陰霾了許多日,今日竟是個晴天。
陽光正好,或多或少的驅散了寒冬的冷意。
蘇凌一行人已經收拾停當,各自牽了馬匹,走出了無妄觀。
善明、善通和觀中的道士皆送了出來。
眾人皆未上馬,步行朝着天門關的方向行去。
善明等道士送了一程又一程,眼看便要送出十里外了,蘇凌見道旁一處長亭,招呼眾人皆進去。
蘇凌疼惜地撫摸着善明的頭,柔聲道:「善明啊,蘇大哥要走了,我將用於你祛毒的藥材都給了你善通師兄,你要按照服用的方法按時服用,不出十天,你定會痊癒的!」
善明年紀雖小,卻明白此時已到了離別之時,端的是難捨難離,一臉的淚痕,揚起臉來道:「蘇哥哥,你放心......善明一定會按時服藥的......」
蘇凌見他因離別而心情悲傷,便打趣道:「那藥可有些苦的哦......」
善明堅定的點點頭道:「善明不怕苦!我一定好好服藥,好好的活着,等着蘇哥哥回來看我!」
蘇凌心中也是一陣悲傷,轉過頭去,淚水在眼眶打轉。
張芷月和溫芳華想到善明年紀還小,便要獨自面對這世間的艱難,早已淚流滿面,兩個人一左一右拉了善明在懷中,難捨難離,三個人抱頭痛哭。
「善明啊,你要好好的,如果在這裏不開心......隨時來找我們,姐姐帶你去離憂山,裏面有一個很慈祥的老爺爺,他定會喜歡你的!」張芷月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柔聲地說着。
溫芳華與善明感情最深,這幾日善明多與他一處,兩個人之間多了很多的眷戀和牽絆,此時早已哭得說不出話來。
善明卻是乖巧懂事,料想不能讓這兩個姐姐擔心,這才破涕為笑道:「兩位姐姐放心,善通和那些師兄們,對我都是極好的,我想他們會照顧我的......」
說着,他仰起頭朝着善通看去,眼神清澈道:「是不是,善通師兄?」
善通眼角有淚,使勁地點點頭,打了稽首道:「無量天尊,諸位施主,道義的核心便是慈悲,善明小師弟交給我,你們便放心吧,若他有個三長兩短,善通定入阿鼻地獄!」
蘇凌神情一肅,朝着善通一拱手道:「善通道長慈悲普渡,我等自然是放心的,拜託了!」
說着,又朝長亭外的那些道士們一躬掃地,鄭重朗聲道:「蘇凌,也拜託諸位了!」
那些道士皆面色一肅,齊聲道:「無量天尊!善哉善哉!」
眾人出了長亭,蘇凌一咬牙,朗聲道:「咱們上馬,路程還遠,咱們得加緊些了!」
說着頭一個翻身上馬,將張芷月拉上馬,兩人同乘。
林不浪也隨即上馬,與溫芳華同乘。
朱冉本身有馬,便上馬跟在後面。
蘇凌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善明,見他眼眸清澈,臉上帶淚,心中好一陣不舍,卻還是揚鞭打馬,低吼了聲:「駕——」
三匹馬,五個人策馬而去,盪起了陣陣煙塵。
善通目送着他們漸遠的身影,鄭重地打了稽首道:「蘇施主,前路艱險,一路珍重!」
善明卻朝着蘇凌的方向追去,邊跑邊追,大聲的喊着:「蘇哥哥!穆姐姐......張姐姐......林哥哥......你們一定會回來的,是不是?你們一定會來看善明的是不是?善明會乖乖地等着你們......」
只是,他小小的身軀,如何能追上快馬,只得看着蘇凌眾人的身形漸行漸遠,最終消失不見。
善明望着空無一人的山道,喃喃道:「蘇哥哥......他們走了......」
抬頭,望着那溫柔的陽光,淚流滿面。
............
山道之上,罕有人跡。
蘇凌五人行了許久,也未碰到一個人。
這山道也早已年久失修,荒廢了許久,道路崎嶇難行,眾人的速度也就緩慢了許多。
五人行至中午,終於看到有一處還算完整的長亭,五人皆下了馬,來到長亭內,打打尖,歇息一陣,再重新上路。
張芷月和溫芳華一處坐了,談話的內容還是離不開小道士善明,朱冉卻不吭不響地將乾糧水壺拿出來,放在四人近前,然後轉身來到長亭外,持刀在手,一臉的警覺。
蘇凌和林不浪另一邊坐了。
蘇凌卻發現,一路行來,林不浪眉頭微蹙,似乎有些心事,這一路都很少說話。
蘇凌看着林不浪淡笑道:「不浪,你是不是有心事啊?咱們是無話不談的兄弟,有心事就講出來,不要憋在心裏。」
林不浪這才點了點頭,緩緩道:「公子,不浪一路上都在想,你說謝必安是不是善明的父親呢?」
蘇凌頷首篤定道:「謝必安的確當是善明的父親......只是,他不願意認子罷了......畢竟他對善明做了那麼多不好的事情,加上他手上站滿了鮮血,他不與善明相認,也是不想善明心中有負擔,誰希望自己的父親是個嗜血的大魔頭啊......還對自己多有傷害......」
林不浪點了點頭,沉吟起來,也不知道他想些什麼。
蘇凌又道:「不過,謝必安所作所為,雖然罪無可恕,然而那些事其實也不是出於他本意......屠了那草廟村,也是他的悲哀......草廟村人難道就都做得對麼?只是他們有錯,罪不至死罷了......至於善明......他更是無奈......他所作所為,也是無法選擇的啊......若不如此,謝必安必死,善明也會死,他只有將那毒藥給善明服了,再怎麼說,也能保全他的性命不是麼......」
蘇凌長嘆一聲道:「為人父者.....卻要親手餵自己的骨肉服毒......他的內心該有多麼的悲哀無助啊......他最後縱身投入岩漿,也是一種解脫罷!」
林不浪點點頭,忽的恨聲道:「這一切都要怪那邪教陰陽教,挑唆殺人屠村,那陰陽教主更是冷血無情,違背父子人倫的事情,他竟然要逼謝必安去做!我若不殺了他,滅了陰陽教,難消心頭之恨!」
蘇凌拍了拍林不浪的肩膀道:「亂世人心涼薄,這些人不同情貧苦百姓,反倒愚弄他們......的確是十惡不赦!不浪你放心吧,這無妄觀之事,只是咱們揭開的冰山一角......我想,在天門關,咱們還會碰到陰陽教地,到時候咱們定不會放過那個教主!」
林不浪點了點頭,不知為何,卻仍舊眉頭不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蘇凌一笑道:「不浪,你可是心直口快的秉性,今日是怎麼了,有話儘管說!」
林不浪這才正色道:「公子啊......不浪聽了那謝必安的所遭所遇,當年他可是渤海飛衛的七大飛將之首,不管是他,還是渤海飛衛大都督鞠逸,都跟着沈濟舟出生入死,血灑疆場,戰功無數......可是就因為那沈濟舟猜忌......到最後落了個如此悲慘的下場......由人推己,公子......你現在為蕭元徹所重,更是他的心腹,在他麾下出謀劃策,更是在戰場上不畏生死......可以說,如今渤海形勢,蕭元徹能占上鋒,皆賴公子嘔心瀝血地助他......不浪在想,若是有朝一日,公子立的功勞太多,聲名天下所重,那蕭元徹會不會......」
林不浪說到這裏,正色拱手道:「或許是不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謝必安的下場,就在眼前.....公子......不得不考慮得周全一些啊......」
蘇凌半晌無語,緩緩的走到長亭亭口,望着中天大日,眼神深邃,嘆息良久,方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我豈能不知呢?只是......到如今為止,我還是相信蕭元徹的......蕭元徹是蕭元徹,沈濟舟是沈濟舟......二者絕對不能混為一談......」
「有什麼區別麼?」林不浪走過去,與他並肩站立。
「無論是蕭還是沈,皆是野心勃勃,各據一方,手中千軍萬馬,這兩個人都身居高位,皆是多疑之人,那蕭元徹的多疑更甚於沈濟舟......怎麼就不能相提並論了?」林不浪不解道。
蘇凌擺擺手道:「不一樣的......沈濟舟多疑不假,但他最看重的是他的名望,還有那些虛偽的光環,以四世三公自居,卻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外寬而內嫉,尤其容不下名望高過他的人,這也是鞠逸和謝必安為何淪落至死的原因......更加上,這沈濟舟不知人,不善用,所以馭下之術不忍直視......反觀蕭元徹,雖然為人多疑,但卻知人善用,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加之他本就不好名,所以才有這大晉天下,皆是鋪天蓋地的罵名......再加上白衣大哥秉性純良,文若令君忠貞之士,兩人從旁多有規勸,所以,蕭元徹無論做什麼都不會失之偏頗,只要兩人皆在,就不會坐視蕭元徹滑入不可控的境地......」
林不浪點了點頭,卻還是道:「然而,無論是世人,還是你師父元化神醫,皆說那蕭元徹乃是世之奸雄,不能輔佐......公子啊,這渤海沈濟舟敗亡是註定的,雖然他在垂死掙扎,但卻是阻擋不了大局的......公子入了龍台之後,為蕭元徹做了太多事,甚至你這個人,都烙上了太多的蕭氏印記......不浪不明白......公子為何還要在他身邊呢?公子要在他身邊多久呢?我是擔心,公子真的有一天想要抽身離開,卻發現已經越陷越深了......」
蘇凌不語,半晌之後,神情之中滿是無奈道:「我以前一直看不透,更是不理解徐文若,徐令君......不浪,你也知道,若說這世間最後一個忠於晉室的人,便要屬徐令君了。可是,是他向蕭元徹提出了奉天子以令諸侯的計策,這也成了蕭元徹以後所有謀局的方略,蕭元徹才能一步步在這亂世站穩腳跟,不斷壯大自己的實力......徐文若眼見蕭元徹日漸勢大,卻是再也無法約束,只得憑一己之力勉力周旋在晉室和蕭氏之間......」
蘇凌一頓,感慨道:「直到現在,我才漸漸的理解徐文若,也漸漸地成為徐文若......」
說着,蘇凌正色地看着林不浪道:「不浪啊,你細想一下,如今天下大亂,烽煙四起,沈濟舟昏聵,敗亡在即,芷月與他又有血仇,我定不能助他,揚州劉靖升,年事已高,雄心不在,如今揚州大權已被他夫人母族蔡氏竊取,大權旁落,他卻不能制,只得做個安樂公;沙涼馬珣章已攜子入龍台為質,沙涼諸事皆出他的二子馬思繼,但馬思繼勇武有餘,智計卻遜色不少,定然不能成事;益安劉景玉,本就是昏聵之主,守土還顯得力不從心,何況天下?至於荊南錢仲謀,偏安一隅的荊湘鼠輩,有何本事?還有錫州劉玄漢,只一州之地,況錫州四戰之地,朝不保夕......」
說着,他望着林不浪一字一頓道:「所以,天下之大,不浪你說,我不在蕭元徹這裏,還能作何抉擇呢?」
林不浪聞言,也是一陣唏噓,搖頭不止。
蘇凌神情深邃,似自說自話道:「亂世之中,找一個安身之地,本就困難......所以,我權衡思量,如今也只能在蕭元徹身邊......」
他忽地聲音堅定,神情莊重道:「不過不浪,我可以很明白的告訴你,一旦這蕭元徹若是做出了什麼有違天道,有違天下百姓之事,蘇凌必然會與他割席斷義,絕不與他同流合污!」
林不浪這才鄭重地點點頭,心事一掃而空道:「這才是我的公子,不浪沒有看錯人!」
蘇凌哈哈大笑道:「你也放心,蘇凌豈是顛倒黑白之人?就算我哪日與蕭元徹翻臉,勢若水火,也要在保障你們能全身而退之後再如此做......蘇凌別的本事沒有,但是我的兄弟和家人,我必潑了命的守護!」
林不浪聞言正色昂然道:「公子放心,真有那天,不浪定然以七尺血軀護佑公子周全!」
蘇凌聞言,啐了一口道:「好端端的幹嘛咒自己,不浪,咱們都好好的活着......便是真有那麼一天,我也會先把你趕走的!」
林不浪哈哈大笑道:「不浪這輩子認定了公子,公子休想趕我,不浪是趕不走的!」
兩個少年,站在長亭之下,陽光如沐,風拂衣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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