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漳,夜。舊漳本就是荒廢的城池,深夜時分,整座城都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一點聲息都沒有。
為數不多的百姓都已經沉沉睡去了,夢裏他們夢到的是舊漳昔日的繁華,還是當年的意氣風發?
不知何時,起了風。嗚嗚咽咽,樹搖月昏。
「嗖——」黑影,不知何時在一處房屋上極速地騰起。聲息皆無的停留在房頂之上,似乎朝四周觀望了一陣,確定安全之後,輕輕一飄身,如一團棉花一般,輕飄飄地落在無人的長街之上。
這黑影稍作停留,又忽地縱起身形,三晃兩晃,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舊漳城深處,一處看起來還不錯的小宅。這間房宅,比起周遭的破屋爛房,已然十分好了,雖然不大,但院牆完整,並未有損壞。
便是放眼整個舊漳城,也沒有幾家如此完整的百姓住處了。此時,周遭皆黑,只有這小宅最裏面的一間房中,隱隱還透着微光。
小宅宅門前,甚至還掛了一盞小紅燈籠,被夜風吹得左右亂晃。不多時,一個搖搖晃晃的人影,自長街左側朝着這小宅的紅燈門下迤邐而來。
借着昏暗的月光和紅燈籠的餘光,看清了此人的相貌。這是一個約莫三十歲上下的男子,身上穿着一身不同於平民百姓的衣衫,似乎像是某種制式的公服。
他一搖三晃,眼神迷離,面紅耳赤。一邊搖搖晃晃地走着,一邊還時不時地打着幾個酒嗝。
滿身的酒氣,若是在白日,身旁有人擦肩,必然捂住口鼻,快步而走。
這男子雖不至酩酊大醉,但看這樣的狀態也應是喝了不少酒了。他似乎對這一片的情況十分熟悉,輕車熟路地走到了這小宅的門下。
興許還沒完全喝醉,他並不急着敲門,卻像四周警惕地看了一圈,確定沒有什麼異常,這才以手握拳,嘭嘭嘭地砸起門來。
饒是多吃了些酒,那門被他拳頭砸得嘭嘭直響,在寂靜的長街上,傳出很遠。
好在,這小宅離着周遭的民房有些距離,要不然定然會驚動四鄰。男人撲了個空,一個趔趄,摔了個狗啃屎。
婦人見這男的狼狽像,不由地一捂朱唇,格格地笑了起來,更添了幾分嬌嬈。
男人轉過頭來,佯怒道:「你......你敢躲老子的!......看老子如何收拾你!」這叫做芸娘的婦人,又是格格一笑,朝那男人撩了一眼道:「老娘何時怕過你這銀樣鑞槍頭的?你說你......我原以為你公事在身,卻又去了哪裏鬼混,吃了多少黃湯,弄得一身酒氣回來!」男人這才嘿嘿一笑道:「我可沒有鬼混,我這酒可是長史大人賜下來的,吃得光明正大!」說着,這男人搖搖晃晃地爬將起來,作勢還要向芸娘撲去。
那芸娘情急之下,將手中的紅燈籠朝那男人一指,啐了一口道:「吃了黃湯,就開始吹牛起來......長史何等身份,竟會賜你這小吏酒吃?離老娘遠些!」
「芸娘......我一天都沒見你了,想得緊呢.....就不能先讓我抱一下......」那男人一臉涎笑道。
「滾!想都別想......先滾去把你這一身腌臢味道洗乾淨了,否則休想上老娘的榻!」芸娘說着,又啐了他一口。
轉身,扭着纖腰朝裏面去了。那身形,讓這男人又使勁的咽了幾口吐沫。
他這才飛也似的朝着左側的湢室去了。不一會兒,湢室便傳出了嘩嘩的水聲和男子歡快的口哨聲。
更有他哼哼唧唧的唱着一些內容頗為不堪的小曲:「哥哥我走過來,妹妹你把懷解開......走過來的那個懷解開......哥哥我要揣奶奶......」這詞聽着便讓人面紅耳赤了,這男人倒是唱的自得其樂。
房中還時不時傳來那芸娘格格的笑聲。過了片刻,這男人剛穿了中衣,想要開了湢室的門出去,卻聽到有人在外面敲門。
說是敲門,倒不如說是有人用手指在門上不停的彈着。
「咔剌剌.....咔剌剌!」男人以為是芸娘,嘿嘿嬉笑道:「怎麼你個小蹄子,是要和你男人洗個鴛鴦浴麼?我這就給你開門......」說着,他迫不及待的把門打開來。
可是,一臉的笑容頓時凝固了。眼前站着一人。可是這男人看到他時,頭頓時大了兩圈,腦中一片轟響。
整個人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難以自持之下,便欲跪倒在地上。可還沒等他跪在地上,門外這人卻向前跟了一步,一把將他拽住,一臉笑吟吟的神色道:「如何?洗的乾淨,洗的舒服麼?」
「大人......大人......我......」男人如喪考妣,想要跪地求饒,卻無奈被此人拽住,動彈不得。
「大人,饒命啊!大人......」那男人鬼叫般的嚷了起來。門外之人,仍舊拽着他,不說話,一臉笑吟吟的神色。
「鬼叫亂叫些什麼......還讓不讓老娘睡覺了......」芸娘罵罵咧咧的推門出來,一眼便看眼前的景象。
不由的哎呦一聲,整個身體也是一軟,噗通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了。
............還是此處小宅。小院之中,多了一把高椅。
一身黑衣的蘇凌正擰着鴨子腿,隨意的坐在那裏,身邊不知何時還多了一卮茶。
而他面前,跪着兩個人,一男一女。女的是芸娘,男的便是那個早已酒醒多時的男子。
兩個人一臉的哭喪像,體如篩糠,不斷的顫抖着。蘇凌倒是沒有什麼生氣神色,端起茶卮抿了口茶,這才道:「唉,我來的實在不巧啊.....打擾了牢頭兒的雅興......罪過,罪過......要不然,你倆繼續......當我不存在如何?」原來,這個醉酒的男人,正是舊漳死牢牢頭兒。
「長史大人......說笑了......說笑了......」那牢頭兒一臉的尬笑,不住的擺手道。
蘇凌似乎來了興致,淡笑道:「還有那小曲兒,那小詞兒挺勁爆,不如你教教我,來,預備!唱......」這下,那牢頭兒更是面紅耳赤,一臉驚惶無措的使勁磕頭求饒道:「長史大人,小人有罪!小人有罪!......不唱了,再也不唱了!」蘇凌這才將手中茶卮放下,沉聲道:「哦?你一口一個有罪,你倒是說說,你有什麼罪啊?」
「這.....這.....小人擅離職守......死牢之內有重要犯人......我應該在那裏,而不是......」那牢頭兒實在說不下去了,只得繼續磕起頭來。
「呵呵......這還是其次,我且問你,這個婦人,是怎麼回事?如今舊漳戰事持續,你卻豢養粉頭兒,這個罪,是該殺頭呢?還是該殺頭呢?」蘇凌不緊不慢道。
「這......這.....小人願意殺頭!但還請長史大人饒了芸娘啊!芸娘太苦,太可憐了!......」那牢頭眼中現出掙扎之色,終於一咬牙央求道。
「哼哼......你倒對她一片真情啊?軍法可是寫得清楚,如此事情,男女皆斬!」蘇凌向前探了探身子,冷笑道。
那芸娘再也忍不住了,連連磕了幾個頭,淒道:「沒用的男人!到這個時候了,你還不敢說實情麼?我一婦人,亦聽聞蘇凌蘇長史不同別人,對待百姓是極好的,我們之間有什麼還需瞞着蘇大人的麼?你不說,芸娘替你說!」蘇凌一怔,沒想到這樣一個婦人倒有幾分剛烈,點點頭道:「很好,那你來說!」
「回蘇長史的話,小婦人芸娘,就是這舊漳城中普普通通的百姓......家中世世代代也在這舊漳城中過活......」她嘆了口氣,滿眼淚汪汪地一指這牢頭道:「這個人,不是小婦人偷漢子......我也不是他的粉頭......我本是他的未婚妻!」
「什麼......未婚妻?」蘇凌一臉訝然,有些出乎意料。
「小女子娘家姓竇,名喚竇芸娘......我跟他打小便相識,他也是舊漳城中的百姓,我家跟他家,最早還是舊漳城中的大戶人家,我家更是書香門第,我父更做過舊漳城文書曹的西曹掾。我們兩家還是世交......所以,自小,我們便訂了娃娃親的!」那芸娘緩緩講道。
蘇凌點了點頭,看芸娘的神色,似乎說的是實情。
「只是,漳水改道,沈賊更是多次襲擾,舊漳百姓苦不堪言,很多人都逃難走了,有本事的人家更遷徙到了南漳郡去......原是我們兩家也商量着遷往南郡去。可是還未及成行,他父親暴病而亡......禍不單行......那年除夕,我家炸物,不幸引着了大火......我家,連同他家,還有方圓數家鄉親的房宅,皆化為了一片焦炭......我父我娘.....也命喪大火之中!」芸娘說到這裏,早已泣不成聲,臉上一片悽苦神色。
蘇凌的眉頭也微微蹙起,認真的聽着。
「芸娘......不要說了......這件事我以為我早就忘了......何必再揭傷疤呢?」那牢頭兒也滿眼淚水。
「你別說話,既然要死了,索性就說個痛快!」芸娘啐了他一口道。蘇凌暗想,這婦人倒是潑辣個性。
「家中突變,我只得拼命搶出了一些還未被火燒掉的金銀細軟,全部賠給了鄰里鄉親,他們也知道我的難處,雖多有惡言,但也未曾為難......可是日子,總要繼續......以前我是千金小姐,可現在卻只能和他一起討飯吃....往往吃了這頓,沒了下頓......他實在受不了了,便一心想要去龍台闖蕩!」芸娘的聲音不大,神情也逐漸平靜起來。
或許苦難的日子,對她來講已然習以為常了。
「那一日,他指天發誓,一定要在龍台混出個樣子,出人頭地的回來,把我風風光光地娶進門去......然後他便走了.......」芸娘的聲音逐漸變小,又開始了小聲啜泣。
「他走之後,我最後的依仗也沒有了......天地之大,何處有我這一個弱女子的容身之地呢?我受盡欺凌,挨餓受凍,冬天沒有禦寒之衣,夏日沒有遮陽之蔭。走投無路之下,我忍着飢餓,走了三四日,去了南漳......只得流落風塵,委身於煙花柳巷之中,靠出賣色相,苟延殘喘......」芸娘說到這裏,放聲大哭。
貞潔,對於那時的女子來說,是她們最寶貴的東西。蘇凌聞言,心中也是不忍,不住的搖頭嘆息。
「芸娘!是我陳揚不是人!對不住你啊!芸娘!」那牢頭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悽然喊道。
芸娘越發悲慟,已然說不成話來。陳揚倒是冷靜許多,隨即朝蘇凌叩首道:「蘇長史,我來到龍台之後,恰巧丞相招兵,我便投軍了......或許小人平素做事麻利,識得些字,漸漸的,過了三年光景,便成了這軍中小小的牢頭兒,更是隨軍參加了此次對沈賊的征戰......其實,小人是有私心的,因為此戰之地就在舊漳......如此我便可以見到我朝思夜想的芸娘了......」蘇凌點了點頭,又道:「我卻不太明白了,你來了舊漳,芸娘卻在南漳青樓,你是如何尋到他的,又是如何把她接回舊漳城的?」陳揚嘆了口氣道:「原是我不知道的.....我軍駐紮舊漳之後,我立刻便跑遍了整個舊漳城,卻尋不到芸娘的影子,我以為芸娘已經......已經不在世間.....當時肝腸寸斷.....痛不欲生......」蘇凌忽地心有戚戚焉,也是在這舊漳城,那日他曾發瘋地滿城尋找張芷月。
「後來,我已是萬念俱灰了.....畢竟三年了,她一個弱女子......可是,一次南漳糧草運來,我在押糧的士卒中發現一個原本舊漳的同鄉。是他告訴我芸娘如今就在南漳的一處青樓之中。我五內俱焚,央求他帶我去見芸娘......那同鄉也義氣,便冒着風險,帶我去見了芸娘。」陳揚一臉淒哀,淚水如雨。
「那日我見到芸娘,我倆抱頭痛哭,三年了啊,恍如隔世......我這三年省吃儉用,手裏還有些積蓄,可是要替芸娘贖身,卻是我這輩子都難以企及的金銀數目啊......好在芸娘三年來存了不少金銀細軟,我那同鄉也慷慨解囊,又找了朋友湊了不少,不但替芸娘贖了身,更在舊漳找了這一處算不錯的小宅子安身。舊漳乃是戰之地,人人避之不及,這處小宅倒用不了幾個錢......」陳揚道。
蘇凌這才點了點頭道:「哦,原來如此......你兩個也是苦命鴛鴦,倒也不易啊!」
「唉!小人有罪啊!只怪小人情不自禁,難以抑制自己.....所以只要有空,我便偷偷跑來這裏與芸娘私會.....我原以為大家都忙着.....舊漳也幾乎是一座空城了,沒人會注意我......直到今日,被蘇長史撞破!」陳揚一臉懊悔道。
忽地,他使勁地朝蘇凌叩頭道:「蘇長史啊!一切都是陳揚的錯!陳揚死不足惜!但求蘇長史您高抬貴手,饒了芸娘才是!饒了芸娘吧!」說着,他早已泣不成聲!
芸娘聞聽,淚水撲簌簌地落下,忽地一把抱住陳揚,一字一頓的悽然道:「陳揚!你說什麼!你若死了,我如何獨生?」
「要死!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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